朱翊钧勉励了朱翊亨几句,内容无非是些“你是朕的兄弟,朕信你”
之类的场面话,但落在朱翊亨耳中,却比任何封赏都来得滚烫。
他看着眼前这个还没自己腰高的皇帝,心中那点残存的疑虑和恐惧,彻底被一种名为“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取代。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效忠的废话,只是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之礼,沉声道:“臣,领旨。”
“去吧。”朱翊钧挥了挥小手“锦衣卫那摊子事,乱得很。
你先去把人头认全了,把账目理顺了。别刚上任,就让人把你这新官架空了。
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朕要看到一把听话的刀,而不是一根生了锈的铁条。”
朱翊亨躬身告退,步履沉稳,背影如松。
偏殿内,冯保这才像个影子似的滑了过来,无声无息地帮朱翊钧把那只沉重的樟木箱子推回桌下
又将地上的脚印用袖子轻轻拂去,仿佛刚才那场决定大明未来走向的密谈,从未发生过。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条蛇,越来越会当差了。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朱翊钧每日按时上朝听政,下朝后便在乾清宫读书练字
仿佛那个搅动了朝堂风云,又把手伸进天子亲军的小皇帝,只是众人的错觉。
早朝依旧是那副让人昏昏欲睡的模样。
朱翊钧坐在那张宽大得能让他躺下打滚的龙椅上,两只脚悬在空中,百无聊赖地轻轻晃荡着。
殿下,文官们正为了大行皇帝梓宫奉移的仪仗细节,吵得唾沫横飞。
“依臣之见,当用三百六十抬大杠,方显皇家威仪!”户部的一名给事中慷慨陈词。
“刘大人此言差矣!三百六十抬,过于靡费!国库空虚,当以节俭为要!”工部的一名郎中立刻反驳。
“节俭?先帝大行,乃国之大恸!此等大事岂能言节俭二字?你这是不忠不孝!”
“你血口喷人!我一心为国,何来不忠不孝?”
朱翊钧听得头大,神游天外。他感觉自己不像个皇帝,倒像个被强行拉来旁听的倒霉蛋。
这些饱读诗书的大人们,总能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经据典,上纲上线,吵出一种天要塌下来的气势。
他的目光,越过下面那些涨红了脸的官员,落在了御座之侧,那个躬身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的身影上。
冯保。
这位未来的司礼监掌印,内相,权宦。
朱翊钧的小嘴微微撇了撇。
等大行皇帝的丧仪走完,就是自己正式登基,到时候,冯保靠着母后李氏的支持
坐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宝座,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一个手握司礼监批红之权,背靠皇太后,又与内阁首辅张居正结成政治同盟的大太监,这权力,太大了。
大到足以让皇帝成为一个真正的摆设。
必须拆他一条腿。不,一条腿不够,得把他的手脚都捆起来。
朱翊钧的脑子飞速转动起来。怎么捆?明着来肯定不行,冯保现在是母后面前的红人,自己动他,就是打母后的脸。
只能暗着来,给他找几个对手,让他没工夫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他想到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势力。
仁圣皇太后,陈氏。
这位陈太后是自己便宜老爹的正妻,名义上的嫡母,如今的东宫太后。
只是她无子,性格又素来懦弱,在隆庆朝基本就是个透明人。先帝去世后,更是深居简出,一心念佛,不问政事。
但她不问政事,不代表她没有人。她身边,必然有一位伺候多年的心腹大太监。
这位大太监,身居高位,却因主子失势而权力旁落,心里能甘心吗?
一个有地位、有资历,却又心怀不甘的太监,正是自己需要的那颗棋子。
朱翊钧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又想到了另一个人。
一个胖乎乎的,脸上总带着笑的老太监。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五小的时候,还不太会走路,这位老太监就经常背着他
在御花园里疯跑,给他摘花,给他捉蝴蝶,满头大汗也不嫌累。他那时候还不是皇帝,只是个皇子。
父皇朱载坖登基后,这位老太监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御前的大珰之一。
可不知为何,父皇死后,他就被调去了尚膳监,成了一个管御厨的伙夫头子。
从天子近侍,到伙夫头子,这落差,不可谓不大。
一个对自己有旧情,又受了打压的老人。
朱翊钧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狐狸般的笑容。
一个代表着东宫太后陈氏的旧势力。
一个代表着被冯保排挤出权力核心的失意者。
再加上一个权势熏天,正当红的冯保。
这三个人,丢进一个笼子里,让他们互相掐,互相斗,互相提防。
谁想一家独大,另外两家就会联手打压。谁想对自己阳奉阴违,另外两家就会争着抢着来告密。
三角关系,才是最稳定的。
他们斗得越欢,自己这个皇帝的位子,才能坐得越稳。
“咳。”
朱翊钧轻轻咳嗽了一声。
殿下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龙椅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吵完了?”朱翊钧奶声奶气地问。
没人敢说话。
“既然吵不明白,那就还按张先生的意思办。”他看向站在百官之首,一直闭目养神的张居正,“就用二百五十抬。不多,也不少。”
二百五……
张居正的眼皮跳了一下,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殿下不少官员的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万岁爷圣明。”张居正最终还是躬身领旨。
“退朝吧。”朱翊钧摆了摆手,从龙椅上跳了下来,看都没看冯保一眼,径直往偏殿走去。
冯保连忙跟上,心里却在犯嘀咕。他总觉得今天的小皇帝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
回到乾清宫暖阁,朱翊钧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一个小太监。
“去,把仁圣太后宫里的掌事太监,给朕叫来。就说,朕想吃陈母后宫里小厨房做的豌豆黄了。”
小太监愣了一下,这叫人就叫人,怎么还找了个这么个由头?但他不敢多问,连忙躬身退下。
朱翊钧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宣纸,拿起笔,蘸饱了墨。
他要在棋盘上,落下第二颗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