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偏殿。
朱翊钧依旧坐在那张罗汉床上,手里捧着一卷《资治通鉴》,看得漫不经心。他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他知道,吏部的任命会很快,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这说明,冯保已经彻底领会了他的意图,并且忠实地执行了。
这条蛇,很聪明,也很有用。
殿门被轻轻推开,冯保躬着身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正是那位新上任的锦衣卫都指挥使,朱翊亨。
“万岁爷,朱指挥使到了。”
朱翊钧这才放下书卷,抬起头。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着自己选中的这把“刀”。
朱翊亨比他想象中还要高大,一身簇新的飞鱼服穿在他身上,更显得肩宽腰窄,猿臂蜂腰。他没有佩戴官帽,一头乌发用玉冠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不像他父亲朱载纯那样总是滴溜溜地乱转,透着精明和算计。朱翊亨的眼神很正,很亮,像两把出鞘的利剑,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锐气。
是个有本事,也有傲气的人。朱翊钧在心里下了判断。
“臣,锦衣卫都指挥使朱翊亨,叩见万岁爷,万岁爷万岁万万岁。”朱翊亨撩起衣摆,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大礼。
“起来吧。”朱翊钧的声音依旧是奶声奶气的,但在这安静的偏殿里,却自有一股威严,“赐座。”
“谢万岁爷。”朱翊亨站起身,却并没有坐下,而是垂手侍立在一旁。
“翊亨哥哥,朕让你坐,你就坐。”朱翊钧从罗汉床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仰着头看他,“在朕这里,不必拘泥于那些虚礼。咱们是君臣,更是兄弟。”
他这番话,说得亲切自然,既拉近了关系,又点明了主次。
朱翊亨心中一暖,再次躬身:“臣不敢。”
“坐。”朱翊钧指了指旁边的绣墩,语气不容置疑。
朱翊亨这才依言,欠着半个身子坐了下来。他感觉有些不自在,眼前的皇帝,分明只是个九岁的孩童,身量还不到他的胸口,可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像是古井,让他不敢直视。那种平静的审视,比他父亲的咆哮,比朝中那些老狐狸的打量,都要来得更有压力。
“朕让你来做这个指挥使,你父亲,是不是很不情愿?”朱翊钧开口,第一个问题就问得极其刁钻。
朱翊亨一愣,没想到皇帝会问得如此直接。他该怎么回答?说“是”,那是告父亲的状。说“不是”,那是欺君。
他定了定神,沉声回道:“回万岁爷,家父只是担心臣年轻识浅,难堪大任,怕辜负了万岁爷的圣恩。”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
朱翊钧笑了。不是那种孩童的天真笑容,而是带着一丝玩味的,成年人的笑。
“他不是怕你辜负了朕,他是怕你,也怕这礼王府,被朕拖下水,将来落不得好下场。”
朱翊钧一句话,就撕破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
朱翊亨的额角,渗出了一丝细汗。他猛地抬头,看向御座上的那个孩子,眼中满是震惊。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这个小皇帝。
“万岁爷……”
“朕知道,锦衣卫这个位置,是火山口,是断头台。”朱翊钧的语气很平静,“朕也知道,满朝文武,现在都把你看成是朕豢养的一条疯狗,避之唯恐不及。”
他顿了顿,直视着朱翊亨的眼睛。“那你呢?翊亨哥哥,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你是心甘情愿地来当这条疯狗,还是觉得委屈了你这一身本事?”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加诛心。
这已经不是在问他的忠心,而是在问他的本心。
朱翊亨感觉自己的后心,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站起身,再次单膝跪地,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决然。
“万岁爷,臣不怕当狗!”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迎上朱翊钧的审视。“臣只怕,当一条没有主人的野狗!臣更怕,当一头被圈在王府里,衣食无忧,却只能对着四方天,空耗一身气力的猪!”
“臣想做事,想做一番事业!万岁爷给了臣这个机会,便是臣的主人!只要万岁爷一声令下,别说是火山口,就算是刀山火海,臣也敢闯!”
这番话,说得是热血沸腾,掷地有声。
朱翊钧看着他,那双与年龄不符的深邃眼眸里,没有赞许,也没有激动,只有一片古井般的平静。这让朱翊亨一腔沸腾的热血,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静了下来。他忽然意识到,效忠的口号,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
“很好。”朱翊钧点了点头,从罗汉床上下来,赤着脚走向偏殿内侧的一间书房,“你跟我来。”
冯保下意识地想跟上去,却被朱翊钧一个眼神制止了。那眼神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冯保躬着身子,停在了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木雕。
朱翊亨跟在朱翊钧身后,走进了那间书房。这间书房不大,却堆满了书卷和档案,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和墨香混合的味道。与外面富丽堂皇的宫殿不同,这里更像是一个老学究的密室。朱翊钧没有走向那摆满了经史子集的书架,而是径直走到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桌后,吃力地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樟木箱子。
“打开它。”朱翊钧指着箱子,对朱翊亨说。
朱翊亨上前,解开铜锁,掀开了箱盖。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文玩玉器,只有一摞摞用牛皮纸封好的账册,上面用小楷密密麻麻地标注着“隆庆六年,宗人府岁支”、“隆庆六年,山西布政司宗禄册”、“隆庆六年,河南……”之类的字样。
朱翊亨愣住了。这些账册,他认得。这是宗人府和各地布政司每年都要汇总的核心账目,记录着所有朱明宗室子孙的爵位、俸禄、田产等信息。这些东西,别说是他一个世子,就算是内阁大学士,若无皇帝特许,也绝无可能看到如此齐全的汇总。
“随便拿一本看看。”朱翊钧的声音很平静。
朱翊亨压下心中的惊疑,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是“隆庆六年,宗人府岁支总册”。他缓缓翻开,只看了几页,额头上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