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说到朱翊钧最后那句“待朕请示过两宫太后,再给你们答复”
时,她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挑了一下,但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冯保说完,便再次陷入了沉默,静静地等待着裁决。
李太后没有立刻说话。她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脑海中,将冯保描述的场景,重新推演了一遍。
一个九岁的孩子,身穿重孝,坐在冰冷的龙椅上,面对着殿下两尊最有权势的巨神,以及满朝文武的压力。
他没有慌乱,没有哭闹,先是示弱,再是捧杀,然后用最幼稚的语言
抛出最无法回答的问题,瞬间瓦解了两个巨头的攻势,将主动权牢牢抓回自己手里。
最后,还将自己和陈太后这两个最大的靠山搬出来,让所有人哑口无言。
这一套连招,行云流水,滴水不漏。
幼稚吗?
从话语上看,确实很幼稚。
但从效果上看,却老辣得可怕。他就像一个最优秀的猎人,精准地利用了所有人都以为是弱点的东西
他的年龄将其变成了最锋利的武器。
许久,李太后才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那光芒里,有欣慰,有惊讶,还有一丝……警惕。
“哀家倒是小看他了。”她轻轻地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知道借力打力,也知道拿捏分寸。不急着站队,反而将两边都晾了起来。有几分做皇帝的样子了。”
冯保听到这话,心头巨震。他没想到,太后给出的,竟然是如此之高的评价。
“太后圣明。”他只能如此附和。
“只是……”李太后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这手段,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倒像是……有人在背后教他。”
她的视线,像针一样刺向冯保。
冯保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立刻跪倒在地:“太后明鉴!奴婢对天发誓
绝不敢在万岁爷面前搬弄是非,更不敢教唆万岁爷行此权谋之术!奴婢……奴婢……”
“行了。”李太后打断了他,“哀家信你。你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脑子。”
这话虽是为他开脱,但那句“没这个脑子”,却比直接责罚更让他难堪。冯保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李太后站起身,在暖阁里踱了两步。
“他今天这一闹,看似是小孩子脾气,实际上,却是一石三鸟。”
她缓缓分析道,“第一,他立了威。让张居正和你,都不敢再拿他当个摆设。
第二,他分了权。把锦衣卫这把刀,从你的手里,交到了他自己人手上。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在试探哀家。”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冯保。
“他在试探,哀家这个做母亲的,是更看重他这个儿子,还是更看重你和张居正这两个维持朝局的盟友。”
冯保听到这里,已经是心惊胆战。他没想到,太后竟然将事情看得如此透彻。
“哀家今天让他得逞了。”李太后又坐回榻上,神色有些疲惫
“因为哀家不能让他寒了心。大行皇帝走得早,他心里本就孤苦。
若连我这个亲娘,都只把他当成一个稳固权力的工具,那他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君主?”
她揉了揉眉心。“一个心中没有半分亲情,只有权谋算计的皇帝,对这大明江山而言,才是最可怕的。”
冯保不敢接话。
“所以,礼王府那个小子,就让他去做吧。”李太后做了决定
“给他一把玩具刀,让他玩玩,也让他安心。但你要给哀家看住了。”
她眼神一凝,死死地盯着冯保。
“看住他,也看住那把刀。他可以用这把刀来防身,来壮胆
但绝不能用这把刀,去砍不该砍的人,去动摇张先生的国策,去坏了这大局。”
“奴婢……遵旨!”冯保重重叩首。
“另外,”李太后补充道,“司礼监里,挑两个机灵点的小子,放到他身边去。
不是监视,是伺候。他想看什么书,想吃什么东西,想玩什么玩意儿,都由着他。
他的一举一动,哀家要知道。不是为了控制他,是为了保护他。”
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母亲的忧虑。
“他毕竟还小。心性未定,若是长歪了,那才是真正的大祸。哀家要看着他,引着他,让他走在正道上。”
“奴婢明白!”冯保再次叩首,心中却是一片雪亮。
太后的意思很明确:小皇帝可以有小动作,但大方向必须由她来掌控。
锦衣卫可以给,但必须在司礼监的监控之下。
皇帝可以有自己的喜好,但一举一动都必须在她的视线之内。
这哪里是保护,这分明是一张用温情和关爱织成的,更大、更柔软的网。
一张名为“母爱”的天罗地网。
从慈宁宫回来,朱翊钧一夜无话。
他没有碰那碟御赐的杏仁酪,只是让一个小太监端下去“分给众人尝尝鲜”。
他知道,这东西里面不会有毒,但这是李太后和冯保递过来的一根象征性的缰绳,他不接,也不抗拒,就这么轻飘飘地将它拨到了一边。
第二天,吏部的动作快得惊人。
一道任命,以近乎于加急的速度,走完了所有流程,送到了礼王府。
朱翊亨,礼王长子,年十七,正式被任命为锦衣卫都指挥使,正三品。
消息一出,朝野震动。
所有人都没想到,新君登基后烧的第一把火,既不是提拔恩师,也不是清算旧臣
而是直接将负责禁宫护卫、巡查缉捕的天子亲军,交到了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宗室子弟手中。
这一手,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张居正的府邸里,这位大明元辅听着门客的汇报,只是沉默地用茶盖撇着浮沫
许久才说了一句:“竖子之见,不足为虑。随他去吧。”
话虽如此,但他那天握着茶杯的手,却久久没有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