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的意识是一团混沌的浆糊。
鼻腔里充斥着檀香燃尽的残味,混杂着某种布料久置的霉味,丝丝缕缕,阴冷刺骨。
他身上穿着一件素白色的麻布孝服,宽大的袖口垂下来,触感粗糙得像是砂纸。
这身衣服又重又硬,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正坐在一张冰冷的椅子上,位置很高,可以俯瞰下面。
殿宇幽深,光线从高处的窗棂透进来,在地面投下灰白色的光斑。
殿内跪着一片人,乌压压的,全是穿着白色孝服的官员,像是一片被霜打过的稻田。
一个尖细却沉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万岁爷,张阁老他们已经争了半个时辰了。”
朱翊钧僵硬地转动脖子。
一个同样身着素服的太监站在他身侧,微微躬着身子,面容白皙,没有胡须,眼神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万岁爷?
这称呼像一道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炸开。
记忆碎片涌上来,属于一个名叫朱翊钧的九岁孩童。
隆庆六年,皇帝驾崩,他作为太子,即将登基。
今天是为他父亲,也就是明穆宗朱载坖,举行大丧仪之前的第一次听政。
所以,我成了万历皇帝?
那个三十年不上朝的宅男皇帝?
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触感真实,掌心却因为紧张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殿下,一个身形高大的文官往前一步,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冯公公,大行皇帝梓宫奉安,乃国之重典,岂能因你内官监一言而擅改仪程?”
是张居正。
这个名字在朱翊钧的脑海中自动浮现,带着孩童的敬畏,也带着他这个现代人的震撼。
他身侧的太监,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向前挪了半步,阴柔的视线扫过张居正。
“张先生此言差矣。”
“咱家与内阁诸位,皆是为大行皇帝尽孝,为万岁爷分忧。”
“梓宫奉移的路线,钦天监早已算过,走承天门,过大明门,方为吉兆,有何不妥?”
冯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对方。
张居正官袍下的身躯纹丝不动。
“祖制,梓宫出大内,当由玄武门。冯公公是忘了,还是觉得这祖宗的规矩,比不过你钦天监几个术士的胡言乱语?”
“张阁老,慎言!”
冯保的声调陡然拔高,尖锐刺耳。
“你说谁是术士?钦天监乃朝廷正官,你这是在藐视朝廷法度!”
“法度?”
张居正冷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激起一片涟漪。
“我大明的法度,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不是你们这群阉竖的私心!”
“你!”
冯保气得脸色发白,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官员都低着头,仿佛变成了木雕泥塑,但朱翊钧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正通过眼角的余光,在这两个权力的顶峰来回扫视。
他们根本没把他这个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放在眼里。
这更像是一场属于张居正和冯保的斗兽。
而他,只是一个摆在最高处的战利品。
朱翊钧的心跳得飞快。
他该怎么办?
说点什么?
他能说什么?
一个九岁的孩子,在这种场合,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引来滔天大祸。
是支持冯保这个“内相”,还是支持张居正这个“元辅”?
选谁,都意味着得罪另一个。
冯保转向他,脸上瞬间堆满了委屈与恭顺。
“万岁爷,您给评评理。”
“奴婢一心为国,绝无半点私心。张阁老他……他这是欺负奴婢,也是不把您放在眼里啊!”
这顶帽子扣得又快又狠。
瞬间,所有压力都汇集到了朱翊钧身上。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张居正也抬起头,视线直直地望向他。
那道视线不像冯保那样隐晦,而是充满了审视与威压,仿佛要将他这个九岁的躯壳看穿。
“陛下,臣请陛下遵循祖制。”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规矩,不成方圆。若今日为一人之私心而破例,明日便会有百人效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张居正的话语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他说的不是什么奉移路线,他说的是权力的归属。
朱翊钧的手心全是汗。
他不能再沉默了。
沉默,就意味着默认自己是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他清了清嗓子,喉咙干涩得发疼,发出的声音又细又弱,带着孩子的奶音,在这肃杀的朝堂上显得格外突兀。
“张先生。”
他没有看冯保,而是直视着张居正。
这一声,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张居正似乎也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小皇帝会突然开口,而且是直接点他的名。
冯保的眼神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朱翊钧努力控制着自己身体的颤抖,他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朕……朕年幼,很多事不懂。”
他放低了姿态,先承认自己的弱小。
“张先生是元辅,国之栋梁,朕自然是信你的。”
这话一出,张居正身后的一些文官脸上露出了些许得色。
冯保的脸色则变得更加难看。
朱翊钧没有停顿,继续用他那稚嫩的童音说道。
“只是……”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朕听闻,父皇在世时,对冯公公也颇为信重。”
他顿了顿,视线从张居正的脸上,缓缓移到了冯保的脸上。
“冯公公侍奉父皇多年,想来对父皇的心意,也最是了解。”
冯保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朱翊钧看着他,又把视线转回张居正。
“张先生讲的是祖宗的规矩,是国家的体面。”
“冯公公讲的是趋吉避凶,是为人子的孝心。”
“朕觉得……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他这句话,像是一块石头丢进了平静的湖面。
什么叫都有道理?
朝堂之上,只有对错,哪来的都有道理?
张居正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坐在高位上的孩子。
朱翊钧看到他的表情,心里反而安定了一些。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打破他们预设的剧本。
他继续用那副天真无邪的语气,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不如这样。”
“张先生,你告诉朕,若不依祖制,会有何等具体的祸事?”
“不要说那些国将不国的大道理,朕听不懂。”
“朕就想知道,是天会塌下来,还是地会陷下去?”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幼稚”。
却也极其刁钻。
张居正一时语塞。
他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