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空还蒙着一层淡淡的鱼肚白。
昨夜宴饮的酒气尚未完全散尽,新的忙碌便已开始。
在这里没有早八,却有更加丧心病狂的天亮即出工。
按照刘邦昨日的命令,林檎这位新上任的功曹一大早便出现在了府库门前。
他的首要任务,便是将雍齿此前查抄来的粮食,如数返还给那些被强征了口粮的普通百姓。
当林檎打着哈欠看着县吏打开大门时,却发现门口早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百姓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
许多人甚至赤着脚,脚底板上沾满了泥土与未干的露水,在微凉的晨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的眼神中既有对官府的敬畏,也夹杂着一丝对能否真的领回自家粮食的忐忑。
他们大多沉默着,只是偶尔与身边相熟的人低声交谈几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期待。
对于公平与正义的期待。
林檎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案几后,身旁是几名负责核对名册和搬运粮袋的吏卒。
“下一位,王老丈。”
一名吏卒高声喊道。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可有凭证?”林檎温言问道。
“回......回官爷的话,在这呢。小老儿家里被那雍齿贼子,征......抢走了一斗粟,半斗豆......”
老者的声音沙哑而无力,说到抢字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恐惧。
他双手紧紧攥着一块破旧的麻布条,上面似乎用木炭歪歪扭扭地记着什么。
林檎迅速在萧何连夜整理出的总册上找到对应条目,同时在脑中快速换算。
秦制一斗为十升,一石为十斗。
换算成最小单位,才便于统计和发放。
“王大,家住城东榆树巷。申领粟十升,豆五升,合计一十五升。名册记录无误。”
他头也不抬地对身旁负责计量的吏卒说道:
“取粟一斗,另取半斗豆入袋,交予老丈。”
那吏卒起初还有些发愣,想不通这位年轻的功曹为何能算得如此之快。
但见其语气笃定,更兼其为刘邦眼前红人,遂不敢怠慢,连忙应声而去。
当那沉甸甸的粮袋交到王老丈手中时,老人激动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林檎扶起他,温言慰藉了几句,又转向下一位。
“张家嫂子,你家报的是三斗麦,一斗半黍,总计四十五升,可对?”
“是......是的,官爷。”
“李三,你家是半斗米,另有盐三两,我已命人折算成一升米一并给你,可有异议?”
“没......没有异议,谢官爷!”
林檎的处理方式迅捷而精准,他几乎不需要借助算筹便能将各家各户五花八门的损失算出。
然后快速换算成统一的计量单位,并清晰地报出总数。
义务教育培养出的心算能力,在如今计算还需要算筹的时代,足以称得上降维打击。
几名原本还对这位空降功曹心存腹诽的吏卒,此刻已是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只剩下敬畏。
“这......林功曹的脑袋,莫不是天神给开过光?比算筹还快!”一名小吏低声对同伴咋舌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林功曹是魏国来的世家子,特意来投奔咱家沛公的!”
同伴家世更好,家里有人参与了昨日的宴饮,因此情报更为灵通。
“原来是世家老爷....难怪难怪。”
无视身边人的耳语,林檎的心中却是一阵沉重。
一斗粟,半斗豆,在现代的城市人看来也大多不过是微不足道之物。
但在这里却是维系一个家庭生死的根本。
他看着队伍中那些麻木而又充满希冀的脸庞,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个时代人民生活的艰难。
苛政,战乱,豪强,如三座大山压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喘不过气。
而刘邦仅仅是做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便足以让他们感恩戴德,高呼仁义。
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或许其人心根本就在于这一点一滴最朴素的道德信义。
忙碌了一上午,直到日上三竿,队伍才渐渐散去。
整个上午,发放粮食的流程如行云流水,竟无一处差错。
原先预计需要一整天才能完成的事务,堪堪过了午时便已处理完毕。
林檎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脖颈,正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一抬头,却见萧何正站在不远处的府衙屋檐下,含笑看着他。
“子诚辛苦了。”
萧何捋着短须,缓步走来,他今日也穿着一身寻常的布衣,看上去更像一位精明的地主,而非运筹帷幄的谋主。
“这些繁琐之事原本都需要我来过手,如今有子诚老弟作为臂助,我倒是能偷得几分闲暇了。”
他看向林檎的眼神充满了欣赏。这种高效的行政能力,正是他最为看重的品质。
林檎看着萧何有些发红的眼仁,笑答道:
“吾分粮之依据,还不得依靠县丞昨夜的连夜奋战?”
萧何望着院中最后一批领完粮食后满脸喜色离去的百姓,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沛公此举,仁义是真仁义,只是可苦了我等这些在后面修修补补的喽啰。
他老人家嘴巴一张,名声和人心就好像到手了,可这账册怎么平,府库怎么填,闹事的要怎么安抚,却都要我们来想办法。
这甩手掌柜,当得是真潇洒啊。”
林檎闻言不禁莞尔,他听出了萧何话语中那份对刘邦性子暗搓搓的揶揄。
刘邦大笔一挥,豪气干云地施恩于民,固然能收获百姓景仰。
但背后查账、核算、分发等等繁琐的事务,却都要落在萧何这些“技术官僚”的头上。
“沛公不拘小节,我等下属自当为沛公分忧,将这豪气落到实处。”
林檎也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回应道。
这番话,既是捧了刘邦,也巧妙地接住了萧何的牢骚,一语双关。
短暂的玩笑过后,萧何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子诚,如今丰邑已复,军心大振。
但我等却也面临新的抉择:是固守沛、丰二县,徐图发展,还是趁势出击,另谋他处?”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林檎:
“昨夜酒宴之上,曹参,樊哙诸将皆是请战心切,欲向北攻打秦军郡县,以报昔日围剿之辱。
可我却认为此非上策,我军新胜,看似势大,实则根基未稳,兵甲粮草皆不充裕。
此时与秦军主力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知子诚意下如何?”
这才是萧何今日来寻林檎的真正目的。
在过些日子即将召开的军议上,萧何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来帮助他说服刘邦,选择一条更为稳妥的道路。
对于整日泡在报表和竹简的萧何而言,打仗,打的更多的是后勤,而不是势力的扩张。
而林檎这位刘邦面前新晋的红人,无疑是他最想要争取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