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杆头,已是深夜。
宴席渐散,众人大多已是酩酊大醉,互相搀扶着离去。
林檎本来也打算跟着出去,却发现主位上的刘邦虽然面红耳赤,但眼神却依旧清亮,正招手让他留下
此刻亲兵撤下了残羹冷炙,只留下案几上的一壶温酒和两只陶碗。
庭院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跳动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刘邦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提起尚且温热的酒壶,为林檎和自己身前各斟满一碗。
他动作很慢,酒水注入陶碗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今天斩雍齿的时候,你看到了吧?”
刘邦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反倒带着某种怅然。
林檎点了点头:“看到了,其罪可诛。”
“呵,”刘邦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难言的情绪。
“其实吧,雍齿跟我也算是老相识了。
他家在丰邑也算豪族,我年轻时没少跟他厮混。
所以我才让他替我守丰邑,我本以为,他总该念着彼此间的几分交情。”
他端起酒碗,看着碗中摇曳的火光,眼神开始有些飘忽。
“可他还是反了,为了魏国一个虚无缥缈的许诺,就把刀子捅向了自家人的后心。”
刘邦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像是要饮下那份被背叛的苦涩。
“雍齿这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崩坏的世道,光讲义气是行不通的。
如果你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没有一个让所有人都敬畏的名头。
那么所谓的兄弟情义,在真正的利益面前,薄得像一张纸。
说撕碎,也就撕碎了。”
他放下碗,目光如炬地看着林檎。
这一次,他问的不再是具体的计策,而是一些更深入的事情:
“子诚,你是个聪明人,你说为什么他宁可信周市这么一个外人,也不信我这个跟他喝了几十年酒的老兄弟?”
林檎知道,这才是刘邦这些天最在意的心结。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沛公,我认为雍齿背叛的并非是与您这几十年的交情。他背叛的只是他对您未来的信任。
在他眼里,您仍是那个沛县的刘季,是一支随时可能被秦军剿灭的乱匪。
而周市口中的魏国,哪怕只是一个旗号,也曾是堂堂正正的诸侯。
他投靠的不是魏国,而是他心中那份对所谓正统和强大的相信。”
刘邦的目光顿时闪动,似是被这番话语所触动。
于是他开口询问道:
“那你说,我刘季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谈到关于未来的事情,林檎就顿时有底气了,毕竟是有答案可以抄的。
他回应道,言语间多了几分坦然。
“沛公当有更大的志向,方才能聚拢人心,震慑宵小。
雍齿之流,见小利而忘大义,正是因为他们看不到沛公您的未来。
若他们相信您能问鼎天下,区区一个丰邑之位,又怎能打动其心?”
“问鼎天下.......”刘邦咀嚼着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林檎迎着刘邦的目光,抛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
“沛公,在这世上,实力固然重要,但比实力更重要的,是让他人相信你有这个实力。
这份信赖,才是吾等需要追寻的最关键要事!”
相信吗........
刘邦沉默了,火光在他脸上映出变幻莫测的神情。
许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带走了所有的疑虑和犹豫。
“不瞒你说,子诚,你刚来的时候,我根本不信你。”
他终于还是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语气直白而坦诚。
反倒是林檎悚然一惊,总感觉刘邦身后是不是藏了八百刀斧手之类的,只待他挥手间便冲出来把他剁成檎酱。
不过刘邦的语气依旧平缓,反而是越说越轻快,仿佛是摆脱了某种束缚一般:
“你那套说辞听起来是天衣无缝。可我刘季在三教九流里混了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
越是滴水不漏的故事,我心里越是觉得有鬼。
当时我就在想,眼前这小子八成是秦军派来的细作。”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檎:
“之所以萧何问你,就是我想当场揭穿你。你若是答不上来,我正好有由头把你砍了。”
看见林檎因震惊而不住眨动的瞳孔,刘邦哈哈一笑。
那笑声豪迈而爽朗,将庭院中的夜色都震得颤动起来,他将碗中酒再次一饮而尽:
“可你偏偏就答上来了!还说得有鼻子有眼。
不过那时,我还是信了三分,余着七分怀疑。”
“直到雍齿反叛后......”刘邦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当时气昏了头,而你却笃定地分析魏国局势,剖析雍齿人心,为我献计。
你的这份笃定让我选择相信你。
我当时就在赌,赌我的相信是对的。赌你不是赵括那般的纸上谈兵。”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林檎的肩膀:
“结果,我赌赢了!所以我相信的不是你的身份,而只是你这个人!”
刘邦的眼中,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真诚,仿佛是一位江湖老大哥在向你推心置腹。
“所以,子诚,现在我不管你到底是不是真的魏国林氏,也不管你家祖宗是不是真的跟信陵君喝过酒。
在我刘季眼里,你就是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世家子!你的才智,才是你最大的跟脚!”
说完,他再次为林檎和自己斟满酒,高高举起:
“来!从今往后,你我兄弟,再无猜忌!”
林檎心中激荡,他能感受到刘邦这番话的份量。
他站起身,郑重地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沛公坦诚至此,子诚唯有肝脑涂地,以报知遇之恩!”
砰!
一声脆响,原来是刘邦兴奋之下,竟将手中的陶碗狠狠掼在地上,砸得粉碎!
他大着舌头,指着地上的碎片,嘶声道:
“好!那么,你我今日便以祖先之名在此立誓!
我们兄弟之间,若有二心者,便如此碗!”
“以祖先之名!”
林檎也把手中的陶碗掼在地上,发出同样的清脆响声。
原来动不动扯人发誓这个事,是刘邦的传统艺能啊。
两人并肩走到府衙门口,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几分醉意。
在准备拱手作别之际,刘邦的脚步却忽然一顿。
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眸子,带着几分戏谑落在了林檎身上。
“子诚啊,”他打了个酒嗝,身子晃了晃,看似随意地靠在门框上,用一种闲聊家常的语气说道.
“你瞧我,家里有一个婆娘,外面还有一个,一起给我生了俩小子。
日后为了家业,怕不是还要打起来,烦呐!”
“说起来,你们这些世家大族规矩比牛毛还要多。
为兄我好奇问问,你们娶妻,究竟是看重那女子本人,还是更看重她娘家的门第?”
林檎顿时一惊,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这哪是问他的择偶标准,这分明是在做最后一层考校!
心思电转间,林檎开始了表演。
“沛公此问,正问到了根子上。”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想往常一样先卖了个关子,接着才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于我等而言,娶妻,实为娶【势】。
正妻之位,非名门之女不可。
其人贤与不贤,貌美与否皆是次要。
唯有其身后代表的家族势力,能为我宗族带来何等臂助,才是考量的根本。
这关乎血脉之贵贱,家族之兴衰,是半点马虎不得的。”
这番冷酷而现实的回答,完全符合一个世家子弟的思维模式。
刘邦听着,眼神中的那丝精光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
但林檎并未就此打住,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多了几分感慨:
“不过......家祖亦有遗训,言势虽可强族,而唯有德方能安家。
若能在门当户对之中,觅得一位相看两不厌的佳偶,那便是天大的福分了。
只可惜,世间安得两全法?大多时候,吾等不过是在权衡利弊罢了。
“哈哈哈哈!”刘邦终于爆发出今夜最为畅快、最为真心的大笑。
他一双大手蒲扇般拍在林檎的背上,拍得他一个踉跄。
“说得好!说得好啊!
权衡利弊!他娘的,这世道做什么不是权衡利弊!”
他用力搂住林檎的肩膀,凑到他耳边,酒气喷涌道:
“子诚贤弟,你是真懂!比萧何那老学究还懂我!”
笑罢,刘邦松开手,大步流星地向夜色中走去。
只留下一个宽阔而豪迈的背影和远远飘来的一句话:
“早些歇息罢!我的大功曹!”
林檎站在原地,夜风吹过衣摆,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与这条即将吞食天下的赤龙同行,压力远比想象中要大啊。
他明白,过了今晚,他才算是真正获得了赤龙的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