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下心中的惊疑,恭敬地接旨谢恩。
当晚,县衙后堂,酒过三巡,屏退左右。
赵启年脸上的笑意终于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前所未有的凝重。
“魏真,你可知,你这次惹了多大的麻烦?”
他压低声音,神情严肃。
“下官愚钝,还请大人示下。”
魏真心中一凛,拱手道。
“你诱杀降将,收编匪众,手段狠辣,不留余地,已经触动了京城那帮清流言官的神经。”
赵启年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御史台的奏本,像雪花一样飞进宫里,弹劾你为‘酷吏’,说你行事乖张,毫无人臣之德,丢尽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
“而带头弹劾你的,正是恩师,当朝首辅,方镜之方阁老!”
他顿了顿,看着魏真,眼神复杂。
刹那间,魏真如遭雷击,手脚冰凉。
他可以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却不能不在乎自己恩师的评价。
方镜之……
虽然在死牢中,方镜之的一封书信让他对自己的恩师失望透顶。
可是自己刚从深渊中爬出来,没等到恩师的慰藉,收到的却是他想再次将自己推下深渊的手段。
“老师他……”
魏真的声音有些干涩。
赵启年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这是老师托我带给你的亲笔信。”
魏真颤抖着手接过,展开信纸。
熟悉的字迹,此刻却如刀锋般锐利,刺得他眼睛生疼。
信中,方镜之痛斥他“以权谋私,以奸邪之术为政,失君子之风,堕圣贤之道”,字字诛心,句句泣血。
信的末尾,只有冰冷的五个字:
“你好自为之。”
师徒之情,恩断义绝。
“啪嗒。”
一滴泪珠落在信纸上,迅速晕开墨迹。
魏真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他所做的一切,平定匪患,安抚百姓,难道都错了吗?
可为了活命,为了保一方安宁,就必须用恩师口中的“奸邪之术”,这难道不是最大的讽刺吗?
一股巨大的迷茫与痛苦,瞬间将他吞噬。
看着魏真失魂落魄的样子,赵启年叹了口气,终于点破了其中的关键。
“魏真,你以为,女帝陛下提拔你为江州通判,仅仅是赏你的功劳吗?”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
“云州,是江南最富庶的地方,也是天下世家门阀盘踞的核心!”
“当今江州知府,是京城四世三公之首,袁氏门生。”
“你的前任,那位江州通判,就是因为挡了袁家的路,查抄了他们一处私盐窝点。
“半个月后,便‘不慎’在西湖游船时落水,尸骨无存!”
魏真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信纸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赵启年一字一句,如重锤般敲在他的心上。
“朝廷那些清流骂你,骂得越狠越好!”
“老师与你割裂,割裂得越彻底越好!”
“因为朝廷派你去云州,就是要让你这把被所有人唾弃的、最锋利的刀,去狠狠地捅一捅江南世家这个巨大的马蜂窝!”
他站起身,重重地拍了拍魏真的肩膀,目光灼灼,带着一丝狂热。
“此去江州,是龙潭虎穴,万劫不复之地!”
“但同样,也是你化鹏高飞,一步登天之所!”
“女帝陛下和……我们,都在看着你。”
夜风吹入后堂,吹动着桌上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明忽暗。
魏真低头看着手中那封几乎要被他捏碎的信,老师的斥责与赵启年的话语在他脑中交织碰撞。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的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比寒冰更冷的平静与决绝。
聊天群里,曹操的头像闪动。
【曹操: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方镜之有他的大道,你有你的独木桥。
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既然天下人都视你为酷吏,那便做个真正的酷吏,让这天下,都为你的手段而颤抖!】
是啊,道不同,不相为谋。
恩师方镜之,一生坚守圣贤之道,清正廉明,清流的执牛耳者,是天下士林的楷模。
他站在云端,俯瞰的是家国天下,是煌煌大道。
而自己,是从死牢血水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然后,让那些曾将他推入深渊的人,也尝尝深渊的滋味。
他与恩师,从一开始,便不是同路人。
那封信,与其说是斥责,不如说是一封决裂书。
方镜之用他的方式,彻底斩断了与自己的一切关联。
魏真缓缓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夜色里。
如同他与恩师那段早已名存实亡的师徒情分。
“多谢大人点醒,魏真,明白了。”
他抬起头,眼中的悲伤与迷茫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与锐利。
赵启年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你能想通便好,圣旨和吏部的委任文书都在这里,你收好。”
他从袖中取出两份卷轴,一份明黄,一份赤红,郑重地交到魏真手中。
“云州通判,从六品,虽是知府佐官,却有监察州府、弹劾百官之权。”
“女帝陛下给你的,不仅是官位,更是一把尚方宝剑。”
“袁家在江南根深蒂固,党羽遍布,你此去,万事小心。”
“记住,你唯一的倚仗,只有宫里的那位。”
魏真接过卷轴,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分量,更是责任与凶险。
他郑重地躬身一揖。
“下官,定不负陛下与大人厚望。”
……
翌日,赵启年的仪仗启程返回州府。
魏真并未大张旗鼓相送,只带衙役数人,在城门外十里长亭,备下薄酒,为其践行。
一番心照不宣的嘱托之后,看着赵启年的车队消失在官道尽头,魏真脸上的恭敬笑容才缓缓收敛。
“大人,我们……这是的要去云州?”
拐子张跟在魏真身后,语气中带着几分忧虑。
云卢县虽小,但经过这一个月的经营,已是魏真的一言堂。
手握团练,掌控钱粮,说是个土皇帝也不为过。
可那云州,听赵大人的意思,简直就是龙潭虎穴。
“自然是要去?”
魏真翻身上马,目光望向州府怀宁的方向说道。
“小小的云卢县,池子太浅,养不活真龙。”
一个小小的知县,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女帝给的这条路,是刀山火海,却一条的捷径。
回到县衙,魏真立刻开始着手处理离任前的各项事宜。
“拐子张。”
“小人在。”
“去,将我们的人都召集起来。”
魏真下达了第一道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