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公孙敬的车队,满载着黄金与荣耀,在一路百姓的夹道欢迎中,浩浩荡荡地返回山阳郡时,关于他的传说,也达到了顶峰。
他不再是那个败光了家产的落魄户,而是成了“点石成金”的商业奇才。他那只“会呼吸的碗”,更被传得神乎其技,成了富贵与品位的象征。与之相对的,是陈氏家族那跌入谷底的声望。他们不仅没能将对手踩死,反而成了对方一举成名的垫脚石,沦为整个山阳郡商贾圈里最大的笑柄。
陈氏府邸,书房。
气氛,比上一次,还要冰冷。
陈万没有再摔东西,也没有再咆哮。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面沉如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毒蛇般的寒光。他的儿子陈宣,则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五十金……”陈万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区区一百只陶碗,五十金……好一个公孙敬,好一个张子高啊。”
他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棵早已掉光了叶子的枯树。
“宣儿,你起来吧。”他的语气,出奇地平静。
陈宣如蒙大赦,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
“爹,是孩儿无能……”
“不,这不怪你。”陈万打断了他,缓缓转过身,那张老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我们都小看他了。或者说,我们都小看那个……躲在张敞背后的,真正的‘高人’了。”
他走到陈宣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能想出‘雪花盐’,又能设计出‘双心碗’。这种手段,已经不是寻常的商贾智计,更不是张敞那种读死书的文人能想出来的。我们的对手,是一个……我们完全不了解的,可怕的怪物。”
陈宣闻言,浑身一颤:“那……爹,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陈万冷笑一声,眼中杀机毕露,“当算盘打不过人家的时候,我们就要用刀子,来跟他们讲道理了。”
他对着门外,沉声喝道:“来人,去把陈三给我叫来。”
陈三,是陈氏家族豢养的一众门客打手中,最心狠手辣的一个。此人早年在边郡当过兵,手上沾过血,最擅长的,便是做一些“毁尸灭迹”的勾当。
“商场上的事,就让它在商场上结束吧。”陈万的眼中,再无半分温度,“公孙敬不是能烧出宝碗吗?那就让他和他的‘宝碗’,连同他那个建在乱葬岗上的工坊,一起,变成一堆真正的、谁也认不出来的焦炭!”
“记住,要做得干净利落,要像一场意外的‘天火’。”
“喏!”阴影中,一个声音沉沉应下,随即消失无踪。
一场针对哭风坳的、致命的物理打击,已在暗中悄然部署。
而在县衙的后院,张敞与公孙敬,也正在进行着一场同样机密的会谈。
案几上,摆着的不是酒菜,而是几个沉甸甸的钱袋。袋口敞开着,金灿灿的光芒,几乎要将这间简陋的官舍照亮。
“大人,此次陈留之行,共获利一百三十金。除去各项开支,净赚……一百一十金!”公孙敬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笔钱,是他过去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数字。
张敞看着眼前的黄金,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但他更清醒地认识到,这泼天的富贵背后,是足以将他们所有人吞噬的巨大风险。
“公孙,你做得很好。”他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神情变得无比严肃,“但是,‘双心碗’的计策,只能用一次。经此一役,陈氏必然已经起了疑心。哭风坳,如今已经成了风暴的中心,绝不可再留!”
公孙敬闻言,也是心头一凛:“大人说的是。只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建起的基业,就此放弃,实在可惜。”
“不是放弃,是转移。”张敞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君上,早已为我们铺好了下一步的路。”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小小的、从许香的菜篮子里“买”来的购物清单。
清单上,只有两样东西。
一整块硕大无比的、最上等的牛腿肉。
以及,一堆散乱的、数也数不清的黄豆。
公孙敬看着这张清单,再次陷入了沉思。
牛肉,在汉代乃是战略物资,代表着最重要、最紧急、甚至带有军事性质的行动。而黄豆,粒粒皆兵……
他猛地抬起头,与张敞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震惊与了然。
君上这是要……募兵?!
就在他们为这个大胆的计划而心惊不已时,山阳侯府,那个“疯子”的剧场里,又一出全新的、也是有史以来最宏大的一出“戏剧”,拉开了帷幕。
刘贺宣布,他之前所有的游戏,都只是为了一个最终的、伟大的目标做准备。他,刘贺,受上天感召,要在这山阳城,排演一出足以惊天动地的上古大戏——《武王伐纣》!
他自封为“天下大导演”,宣称要将当年牧野之战的盛况,原原本本地重现出来!
“朕,要扮演的,自然是那替天行道的周武王!”他穿着一身用鸡毛和彩布缝制的、不伦不类的“王袍”,站在庭院的高台上,对着底下的下人们,意气风发地挥斥方遒。
“但是!一场大戏,光有主角怎么行?朕需要军队!需要成千上万的、扮演商周两军的士兵!”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狂热:“传朕的‘圣旨’!命公孙敬,即刻起,散尽家财,去山阳、济阴、东郡三地,给朕‘招募’演员!朕不要那些油头粉面的戏子,朕要的,是那些真正的、在泥地里打过滚的、饿过肚子的、有‘气势’的演员!”
“告诉他,无论是街边的乞丐,还是逃难的流民,或是那些无家可归的浪荡子,只要是四肢健全的,能走路的,全都给朕招来!”
“管吃!管住!管穿(虽然是戏服)!每天,还有十钱的‘排练费’!朕要组建一个,有史以来最庞大的‘皇家疯癫剧团’!”
这道“圣旨”,通过府内外的无数双耳朵,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山阳郡。
所有听到的人,都只有一个反应——那个废帝,是真的彻底疯了。
他竟然要花光那天文数字般的黄金,去养活一群乞丐和流民,只为了排一出谁也不会看的戏?这已经不是荒唐,而是败家!是神志不清到了极点!
陈万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愣了半晌,随即发出了畅快的大笑。他立刻叫停了针对哭风坳的“天火计划”。在他看来,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
一个自己找死的人,你又何必亲自动手去推他一把呢?就让他自己,在万民的嘲笑声中,将自己活活地“作”死吧。
而此时,哭风坳那座即将被放弃的工坊里。
刘铁,正对着一众神情惶恐的昌邑旧部,下达着一道来自刘贺的、真正的命令。
这道命令,同样是通过许香,秘密传达的。
“君上有令。”刘铁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一把出鞘的战刀,“命我等,即刻起,化整为零,跟随公孙先生,前往各地。我们的任务,不是招募演员。”
他顿了顿,虎目之中,精光四射,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们的任务,是从那些流民和乞丐当中,为君上,挑选出真正的……战士!”
“君上要的,不是他们的演技,而是他们的体魄,是他们那被逼到绝境后,骨子里剩下的最后一丝狠劲!”
“公孙先生,负责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穿,让他们活下去。而我们,”刘铁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了“嘎嘎”的响声,“负责将他们,从一群乌合之众,锻造成一把只听从君上一人号令的、最锋利的——尖刀!”
“从今天起,‘皇家疯癫剧团’,便是我们的番号!”
“排演场,便是我们的练兵场!”
“那些滑稽的戏服,便是我们的军装!”
“而你们,便是大汉王朝,第一支,也是最隐秘的,疯子军队的……第一批教官!”
一番话说完,满室寂静。
所有昌邑旧部的眼中,都燃起了熊熊的、名为“希望”的烈火。
他们看着屋外那片即将被他们亲手焚毁的、曾创造了奇迹的工坊,心中没有半分不舍。
因为他们知道,一个属于他们的、更加宏大、也更加铁血的舞台,即将在那个“疯子”的亲自导演下,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