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犁会”的巨大成功,像一阵席卷山阳郡的春风,在短短数日之内,便彻底改变了这里的政治气候。
张敞,这位一直以来被视为“软弱可欺”的京城贬官,一夜之间,声望达到了顶峰。他的名字,被田间地头的农夫们反复传颂,甚至有人偷偷在家中,为他立起了长生牌位。县衙的门槛,几乎要被那些前来求取“神犁”图纸的铁匠和木匠们踏破。整个山阳郡,都沉浸在一种对未来的、充满了无限希望的狂热之中。
然而,在这片光明的底下,阴影,正在以更快的速度滋长。
山阳,陈氏府邸。
这里,与外面的喧嚣截然相反,气氛压抑得如同冰窖。
“废物!一群废物!”
一只名贵的汝窑茶杯,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陈氏家主陈万,这位在山阳郡跺一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老人,此刻正气得浑身发抖。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布满了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褶皱。
他的儿子陈宣,正跪在堂下,头深深地埋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让你去探探虚实,你倒好,竟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被人指着鼻子骂!我陈家的脸,都被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给丢尽了!”陈万指着儿子的鼻子,破口大骂。
“父亲息怒!”陈宣颤抖着说道,“是……是孩儿鲁莽了。只是那张敞,欺人太甚!他分明是借着‘为民’的幌子,在收拢人心,其心可诛啊!”
“蠢货!”陈万一脚踹在儿子的肩上,将他踹翻在地,“现在全城的百姓都视他为‘活菩萨’,你去跟百姓说他们的菩萨‘其心可诛’?你这是在找死!”
陈宣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再辩解,只是跪在那里,瑟瑟发抖。
陈万在堂上来回踱步,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加阴冷的、毒蛇般的算计所取代。他知道,在明面上,他们已经输了。那张敞,将“利国利民”这面大旗扯得太高,太正。任何针对他本人的攻击,都只会引火烧身,让自己陷入与全城百姓为敌的境地。
“张敞……张敞……”他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一块硬骨头,“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他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他自己清高,不沾铜臭。那他推广新犁,安抚民心,钱,从何而来?他那套说辞,看似天衣无缝,但县衙统一采购木料,减免铁税,哪一样,不需要钱来填补窟窿?他张敞的俸禄,够吗?”
“去查!”陈万对着身边的管家,冷冷地命令道,“给我去查!查清他张敞身边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与他往来密切的商贾!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背后,替他张敞做钱袋子!”
陈氏的这张大网,一旦撒开,效率是惊人的。
不到三天,一份详细的报告,便摆在了陈万的案头。报告的中心,直指一个名字——公孙敬。
“公孙敬?那个败光了家产的陶器贩子?”陈万看着报告,眼中充满了不屑,“张敞竟然会用这种废物?”
但当他看到报告中,提到公孙敬最近在“哭风坳”那片不毛之地,建起了一座规模不小的“陶器工坊”,并且雇佣了大量的护卫,严禁外人靠近时,他那如狐狸般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疑虑。
烧陶器,需要如此戒备森严吗?
“有点意思。”陈万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既然不能在明处动你张敞,那我就先敲掉你这只藏在暗处的钱袋子!我倒要看看,没了钱,你这张‘活菩萨’的脸,还能撑多久!”
一场来自地下的、无声的经济战争,就此拉开序幕。
首先,是针对公孙敬的陶器生意。陈氏名下的数家陶器铺,突然开始以一种近乎疯狂的、血亏的方式,向市场倾销陶器。一件原本要卖十钱的陶碗,他们只卖三钱。这种自杀式的价格战,瞬间就冲垮了山阳郡本就脆弱的陶器市场。
公孙敬的铺子,顷刻间变得门可罗雀。他根本无法跟进这种不计成本的倾销。
紧接着,是更阴险的手段。
一伙地痞流氓,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哭风坳附近。他们不抢劫,不伤人,只是骚扰。今天,他们在运送陶土的必经之路上,挖上几条深沟;明天,他们又将几车粪水,泼在工坊的取水井里。
更恶毒的,是谣言。
“听说了吗?公孙家那工坊,建在了乱葬岗上,不吉利啊!”
“我三舅家的二姑爷说,他半夜路过哭风坳,看到里面鬼火乱窜,还有女人的哭声呢!那烧出来的陶器,都是‘阴器’,谁家用了谁家倒霉!”
谣言如瘟疫一般,迅速传开。一时间,公孙敬和他的“陶器工坊”,成了不祥与晦气的代名词。工人们开始惶惶不安,甚至出现了逃跑的现象。
公孙敬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知道,陈氏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真正的目标,是隐藏在“陶器工坊”这个幌子之下的、那个能下金蛋的秘密——雪花盐!
一旦工坊被冲垮,工人散尽,那他们所有的心血,都将付之东流!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冒着巨大的风险,再次找到了张敞。
“大人!陈氏已经动手了!他们的手段,又快又狠!我们快撑不住了!”公孙敬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
张敞的脸色,也异常凝重。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些地方豪族盘根错节的势力,和他们那无所不用其极的卑劣手段。
他知道,此事,已经超出了他和公孙敬能应对的范畴。他必须,立刻向那位身在“疯侯府”的君上,请求指示。
当晚,许香的菜篮子里,出现了一尾被摔得半死不活的、浑身沾满了泥污的鲤鱼。
鱼,为急。
被摔,代表遭人暗算。
泥污,代表麻烦来自于最底层的、见不得光的手段。
刘贺在收到这个“无声指令”的第二天,便又开始了他的新游戏。
他嫌弃府里所有的碗碟,都“生得太丑,没有灵气”,配不上他这“即将飞升的真龙天子”。
他吵嚷着,要亲自设计一款全新的、“可以呼吸”的碗。
于是,他再一次,玩起了他最擅长的泥巴。
只是这一次,他捏出来的东西,更加的古怪。
他将一只碗的雏形捏好后,又在它的外面,覆盖了另一层泥巴,两层之间,留下了一道狭小的空隙。
“看!朕的碗,有两颗心!”他对着满脸不解的下人们,得意洋洋地宣布,“外面的心,用来抵挡凡间的浊气。里面的心,用来滋养天上的仙馔!它会呼吸!它能让冬天里的热汤,不会变凉!也能让夏天里的冰水,不会变热!”
他又指着碗口那一道狭小的缝隙,用一种神秘莫测的语气说道:“这,是‘气口’!是用来注入‘仙气’的!只有从这里,将朕秘制的‘仙家玉粉’灌进去,再将口封死,这碗,才算真正地活了过来!”
一番话说完,他便将这件“双心碗”的泥塑,像扔垃圾一样,扔给了许香。
“拿去!告诉公孙敬那个蠢材!让他给朕烧一百个!若是烧不出这‘会呼吸’的感觉,朕就扒了他的皮!”
许香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造型古怪的“双心碗”,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
双层?中空?注入“玉粉”?再封口?
君上这次的指令,究竟……是何深意?
她不敢多想,只能将这道来自“疯子”的、最新的、也是最匪夷所思的指令,小心翼翼地,带向那个正处于暴风雨中心的哭风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