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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再次笼罩了曲成县。

县丞张敞的官舍内,灯火通明,将他那道在墙壁上被拉得忽长忽短的身影,映照得充满了焦虑与凝重。

他的案几上,没有圣贤的书卷,也没有待批的公文,只有一张摊开的麻纸。纸上,用粗陋的炭笔,歪歪斜斜地写着三个名字。

“王三麻子”、“赵屠”、“公孙敬”。

这三个人,是张敞在脑海中筛选了无数遍之后,最终定下的、可以作为他“白手套”的候选人。

王三麻子,是城中有名的泼皮,手底下有几个兄弟,平日里靠着放贷、收保护费为生。他胆子大,路子野,若是让他来做这件事,在打通关节、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麻烦事上,或许有奇效。但是,此人贪婪成性,毫无信义可言。将如此巨大的利益交到他手中,无异于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会被反噬得尸骨无存。

张敞第一个划掉了他的名字。

赵屠,是城西一个屠户,家境殷实,在乡里也颇有几分薄面。他为人还算本分,但生性懦弱,见识短浅。让他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或许尚可。若让他来操盘这个足以捅破天的生意,他恐怕连听完计划的勇气都没有,甚至会为了自保,转身就将自己告发给县令李肥。

张敞叹了口气,又划掉了第二个名字。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最后一个名字上——公孙敬。

一提到这个名字,张敞的眼神,就变得复杂起来。

公孙氏,在山阳郡,也曾是响当当的望族。其祖上,曾是汉初有名的巨贾,家财万贯,与官府往来密切。然而,富不过三代,随着汉武帝实行“告矰令”,沉重打击商人势力,公孙家便开始一蹶不振。到了公孙敬这一代,祖上的万贯家财早已散尽,只剩下城中一间半死不活的陶器铺子,和“公孙”这个还能勉强唬人的姓氏。

张敞对这个公孙敬,是有几分了解的。此人读过几年书,识文断字,颇有几分乃祖之风,对算学和经商之道,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然而,他却是个眼高手低的典型。他看不上陶器铺那点微薄的利润,总想着做一票大生意,重振家业。可他既无本钱,又无门路,几次三番的折腾,都以失败告终,反而将铺子里最后一点家底都赔了进去,如今已是负债累累,穷困潦倒,成了城中商贾圈里的一个笑话。

聪明,却又落魄。有野心,却又无路可走。

这,不正是君上所需要的、最完美的棋子吗?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才最懂得机会的可贵。一个被逼入绝境的人,才最敢赌上自己的性命。

而且,公孙敬是一个商人。由他出面,来做这盐的生意,名正言顺,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他日即便事发,自己这个县丞,也可以轻易地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想到这里,张敞的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没有派人去传唤,而是亲自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旧衣,趁着夜色,来到了公孙敬那间位于城北的陶器铺。

铺子早已打烊,门板上甚至还贴着一张催债的封条。张敞绕到后门,轻轻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正是公孙敬本人。

他比张敞想象的还要落魄。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麻衣,头发用一根草绳随意地系着,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到张敞的瞬间,还迸发出了一丝精明与警惕的光芒。

“张……张大人?”公孙敬显然没有料到,高高在上的县丞大人,会深夜造访自己这个破落户,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公孙先生,不必多礼。”张敞的脸上,挂着温和的、不带丝毫官架子的笑容,“深夜叨扰,实属冒昧。只是有些事情,想与先生私下请教一二。”

公孙敬将信将疑地将张敞请进了屋内。

屋里陈设简陋,除了几件歪歪扭扭的陶器样品,便再无长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贫穷所特有的、潮湿的霉味。

两人分主宾坐下,公孙敬为张敞倒了一碗连茶叶末都没有的白水。

张敞没有绕圈子,他知道,对付公孙敬这样的聪明人,开门见山,是最好的方式。

他将水碗推到一边,看着公孙敬,缓缓地问道:“公孙先生,我且问你,若有一物,其本钱不过十钱,却能卖出百钱之利,且人人所需,日日所用,你当如何处之?”

公孙敬的心,猛地一跳!

他是个商人,对数字有着天生的敏感。十倍的利润!而且是“人人所需,日日所用”的生意!这是何等恐怖的概念?这简直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

但他没有被这巨大的诱惑冲昏头脑。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思索了片刻,才谨慎地回答道:“敢问大人,此物,可是犯禁之物?”

张敞笑了。他知道,自己找对人了。公孙敬没有先问“是什么”,而是先问“犯不犯禁”,足见其心思之缜密。

“此物,不犯禁。”张敞摇了摇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但,此物之利,足以让任何人,为你去犯禁。”

这句话,充满了无穷的魔力。

公孙敬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他的眼中,迸发出饿狼见到猎物般的、贪婪而灼热的光芒。他知道,自己那潦倒的人生,或许就要迎来一个天大的转机!

“敢问大人……此物究竟是……”

张敞没有回答他。他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的纸包,轻轻地放在了案几上,推到了公孙敬的面前。

“你先尝尝这个。”

公孙敬疑惑地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小撮白色的粉末。那粉末,比最精细的面粉还要细腻,在昏暗的灯光下,竟隐隐泛着一层如雪花般晶莹的光泽。

他用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

一股纯粹的、柔和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咸味,瞬间在他的味蕾上炸开!没有丝毫的苦涩,没有半分的杂味,只有最极致的、令人愉悦的咸鲜!

这是……盐?!

公孙敬彻底惊呆了!他活了三十多年,吃过的盐,比许多人吃过的米还多。但他从未尝过,如此纯净、如此美味的盐!这哪里是盐?这简直就是琼浆玉液!

他猛地抬起头,用一种看神明般的、充满了敬畏与狂热的眼神,看着张敞。他瞬间就明白了张敞之前那个问题。

若有此盐,何愁不能卖出百钱之利?别说百钱,就是千钱,也必将引得天下豪门,趋之若鹜!

“大人……”他的声音,因为过度的激动而变得颤抖,“此物……此物从何而来?”

张敞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浓稠的夜色,缓缓说道:“此物从何而来,你无需知道。你只需知道,我可以源源不断地,为你提供此物。”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盯着公孙敬,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给你本钱,给你货物,给你官府的庇护。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替我将这雪花一般的盐,卖遍大汉的每一个角落。所获之利,我九,你一。”

“我只有一个条件。”

“此事,从你口中说出去的每一个字,都将是你和你全家的催命符。你,可敢赌上你公孙氏一族的性命,来接下这泼天的富贵?”

公-孙敬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地狱与天堂的交界线上。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但若踏对了,他将一飞冲天,重现公孙氏祖上的无上荣光!

他看了一眼屋内那几件无人问津的破陶器,想了想自己身上背负的巨额债务,想了想那些在背后嘲笑他、讥讽他的同行……

一股巨大的、被压抑了太久的野心,如同火山一般,从他的胸中,轰然喷发!

他猛地从席上站起,对着张敞,深深地、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因为决绝而变得嘶哑。

“草民公孙敬,愿为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没有问张敞的背后是谁,也没有问这盐究竟如何制成。

作为一个聪明的商人,他知道,有些事,不该问,也不能问。他只需抓住眼前这个足以改变命运的机会,然后,用自己的命,去赌一个辉煌的未来。

张敞扶起了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知道,他为君上,找到了那只最合适的,也是最锋利的……“白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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