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的府邸,已经成了山阳城里一个怪异的、自成一体的小天地。墙外,是监视者的眼睛和压抑的现实;墙内,则是日复一日的、由“疯癫”与“奢靡”构筑起来的荒诞剧场。
对于负责记录刘贺一言一行的书吏而言,他们的工作正变得越来越枯燥乏味。废帝的日常,无非是醒了就喝酒,喝醉了就胡闹,闹累了就睡觉,周而复始,毫无新意,像一个被拧断了发条的木偶,只能重复着那几个滑稽的动作。
然而,谁也不知道,在这潭看似停滞的、散发着酒臭味的死水之下,一股强大的暗流,已经悄然汇聚,正准备冲破堤坝,改变整个山阳郡的流向。
这一日的午宴,与往常并无不同。
刘贺斜倚在主位上,任由两名舞女为他捶腿、喂食。他的面前,摆满了山肴海错,但他却似乎毫无胃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闷酒。
突然,他夹起一块炙烤得金黄的鹿肉,放进嘴里,只嚼了两下,便“噗”的一声,连肉带酒,尽数喷了出来。
“呸!呸!呸!”
他猛地将手中的玉箸狠狠摔在地上,双目圆睁,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混杂着愤怒与恐惧的潮红。
“苦!为何又是苦的!”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猛地站起身,将面前的案几一脚踹翻在地。盘碟碗筷碎裂的声音,与食物翻滚落地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刺耳的混乱。
满堂宾客和舞女们吓得噤若寒蝉,一个个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位主人的喜怒无常,但今天这股突如其来的暴怒,却显得格外猛烈。
“来人!把厨子给朕拖上来!”刘贺指着满地的狼藉,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朕要问问他,他是不是往朕的饭菜里下了毒!为何这几日所有的菜,都带着一股洗刷不掉的苦味!”
厨子很快就被两名卫士像拖死狗一样拖了上来,跪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连声磕头求饶:“主……主人饶命!小人……小人万万不敢下毒啊!小人用的,都是最好的食材,最好的料……”
“最好的料?”刘贺上前一步,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恶狠狠地问道,“那这苦味,是从何而来?!”
“是……是盐……”厨子带着哭腔,颤抖着回答,“这苦味,是盐中自带的。官府发卖的青盐,本就……本就如此啊!”
“盐?”
刘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他松开厨子,后退两步,开始围着那堆被打翻的菜肴踱步。他的口中,念念有词,眼神变得迷离而古怪。
“盐……盐是苦的……盐为何是苦的……”
他喃喃自语,仿佛陷入了某种疯癫的魔怔。突然,他停下脚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用一种近乎癫狂的、神神叨叨的语气,对着在场的所有人,宣布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发现”:
“朕知道了!朕全都明白了!”
他指着那些沾染了菜汁的盐粒,眼中闪烁着恐惧与“彻悟”的光芒:“这盐里,有鬼!有‘土鬼’!是那些埋在地下的、阴魂不散的土鬼,钻进了盐里,所以盐才会变得又苦又涩!你们吃的不是盐,你们吃的是鬼啊!”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一个负责监视的书吏,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笔,他觉得,这位废帝的疯病,已经严重到了一个新的、无可救药的境界。
“不行!朕乃天子!虽身在此处,也绝不能容忍此等污秽之物,玷污朕的龙体!”刘贺大手一挥,脸上露出一种神圣而庄严的使命感,“朕要设坛作法,将这盐中之鬼,尽数驱除!朕要为这盐,洗魂!”
“来人!”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大声下令,“速速为朕取来大瓮数个,再取来河沙、木炭、麻布!朕要效仿神农尝百草,亲自为这天下之盐,洗去一身的罪孽!”
他的这番表演,是如此的投入,如此的真实。在所有人眼中,这就是一个疯子,在极度的恐惧和偏执之下,所产生的又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们甚至觉得,这很“合理”——一个连猪都想与之对弈的疯子,想要给盐“洗魂”,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命令很快就被传达下去。府里的下人们忙碌起来,他们按照“疯侯”的要求,搬来了大瓮,找来了沙石、木炭和布匹。
刘贺亲自指挥着他们,在庭院中央,搭起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祭坛”。那所谓的祭坛,其实就是一个简陋到可笑的过滤装置——瓮上架瓮,层层叠叠,中间铺设着沙、布和捣碎的木炭。
他命人将大量的官盐溶于水中,然后,亲自端着那浑浊的盐水,像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一般,缓缓地将其倒入最上层的瓮中。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他一边倒,一边念着自创的、不伦不类的咒语,“土鬼出,苦魔散!还我咸鲜!急急如律令!”
盐水顺着过滤层,一滴一滴地,缓慢地渗下。
刘贺就守在那个古怪的“祭坛”边,时而手舞足蹈,时而盘膝打坐,嘴里念念有词,仿佛一个走火入魔的方士。
这场“洗魂”仪式,一直持续到深夜。
没有人知道,在刘贺那疯癫的外表之下,一双冷静的眼睛,正仔细地观察着过滤后盐水的色泽变化,观察着不同材料的过滤效果。他的大脑,正在飞速地运转,计算着最佳的配比和流程。
第二天一早,山阳城的市集上。
许香像往常一样,挎着一个菜篮,出现在了人群之中。她还是那副沉默寡言、面带愁苦的模样。
她先是买了一大块带着骨头的猪后腿肉,然后,又在另一个摊位上,买了几根粗壮的白萝卜。最后,她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买下了一小袋黑漆漆的木炭,和几尺最粗糙的麻布,将它们压在了菜篮的最底层。
张敞的眼线,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切。
当这份“菜单”,以密语的形式,摆在县丞张敞的案头时,这位满腹经纶的才子,第一次感到了智计的枯竭。
猪肉、萝卜、木炭、麻布……
这是什么意思?
他苦思冥想了半个时辰,依旧不得其解。这些东西,风马牛不相及,根本无法组成任何有效的指令。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另一份关于“疯侯府”昨日动静的密报,也送了上来。密报上,详细地描述了刘贺如何“发现”盐中有鬼,以及如何搭设“祭坛”为盐“洗魂”的全部过程。
当张敞看到“木炭”、“麻布”、“过滤”这几个字眼时,他的大脑中,仿佛有一道闪电,轰然劈过!
他猛地将两份情报拍在了一起!
猪肉,代表“重大行动”。白萝卜,代表“底层资源”,也就是那粗劣的官盐。而木炭和麻布……
天哪!
张敞瞬间明白了!
刘贺昨日那场惊世骇俗的“洗魂”仪式,根本不是疯癫,而是一场演给所有人看的、最详尽的、关于如何提纯精盐的……现场教学!
而今日这份看似毫无逻辑的“菜单”,则是开启这场教学的、最明确的行动指令!
“疯子……他才是真正的疯子……”张敞喃喃自语,但那语气中,却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敬畏与震撼。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心中的激动,几乎要让他仰天长啸。他知道,一个足以改变山阳郡,甚至改变大汉王朝商业格局的巨大机遇,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但他同样知道,这件事,绝不能由他自己来做。
他是一个官员。官员,是绝不能与“商贾”二字,沾上任何关系的。这不仅仅是律法的问题,更是士人清誉的根本。
他需要一个人。
一个可以替他站在台前,替他将这个疯狂的计划付诸实施的人。
这个人,必须是一个商人,却又不能是那种满身铜臭、唯利是图的普通商人。他必须足够聪明,能看懂这个计划背后的巨大价值;他又必须足够可靠,不会在关键时刻背信弃义;最重要的是,他必须足够“干净”,背景简单,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却又足够“落魄”,愿意为了一个渺茫的机会,赌上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
张敞走到案前,铺开一卷竹简,提起笔,在上面缓缓写下了几个名字。
他在为那个即将诞生的、庞大的地下盐业帝国,寻找第一位,也是最关键的——掌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