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厚重的、浸透了墨汁的黑布,将整个山阳城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城南的贫民窟,更是这块黑布上最没有光亮的一角。
一间破败的、四面漏风的茅草屋里,刘铁,那个白天在码头上如山岳般挺立的汉子,此刻,却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屋里没有灯,唯一的“光源”,是透过屋顶的破洞,洒下来的一缕惨淡的月光。月光下,他的妻子正躺在铺着干草的床板上,发出阵阵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两个年幼的孩子,早已因为饥饿,蜷缩在母亲身边,沉沉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白天在码头上的那一幕,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
那个他曾经誓死效忠的主人,那个他如今最不愿再见到的人,以一种他最无法接受的方式,将他仅存的、那点可怜的尊严,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周围力夫们的嘲笑,监工幸灾乐祸的眼神,还有那些路人投来的、看耍猴般的目光……每一道,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他的心上,来回地切割。
他愤怒吗?
愤怒!他恨不得将那个疯疯癫癫的“废帝”当场打死,让他知道,昔日的护卫队长,不是可以随意羞辱的泥人!
可是,愤怒之后,是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痛苦。他知道,刘贺已经疯了。一个疯子,你跟他计较什么呢?他更恨的,是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连累了妻儿,让他们跟着自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忍饥挨饿,苟延残喘。
如果……如果当初在长安,自己能更勇敢一些,能拼死护主,或许,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不,不会的。他旋即苦涩地摇了摇头。在那滔天的权势面前,他一个人的勇敢,比蝼蚁还要卑微。
他就像一个被命运遗弃的兵卒,迷失在了人生的战场上,找不到方向,也看不到半点希望。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似乎是“疯侯府”的家丁,在奉命倾倒“残羹剩菜”。这种事,这几日常有发生。那位“疯侯”奢靡无度,每日宴饮,吃不完的东西,便随意地扔到这贫民窟来,任由野狗和流民争抢,以此为乐。
刘铁对此,只有深深的鄙夷和厌恶。他将头埋得更深,不想去听那外面令人作呕的、为了食物而发出的争抢声。
“哐当——”
一个沉重的、还带着热气的东西,被从墙外扔了进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他家那扇早已破烂的、用茅草和木棍糊起来的“门”前。
一股浓郁的、霸道的肉香,瞬间充满了整个破败的小屋。
是……一只烧鸡?一整只烤得焦黄流油的烧鸡!
刘铁的两个孩子,几乎是在闻到香味的瞬间,就从梦中惊醒。他们揉着眼睛,循着香味,看到了门口那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烧鸡,喉咙里,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吞咽口水的声音。
“爹爹……肉……”小女儿怯生生地喊了一句。
这一声“肉”,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刘铁的心上。
他的身体,僵硬了。
他知道,这是那个“疯子”的赏赐,是那个羞辱了他的人,扔过来的、带着无尽嘲讽的骨头。
去捡吗?
去捡,就意味着他刘铁,这个曾经的七尺男儿,这个昌邑王府的护卫队长,彻底向那个“疯子”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承认自己,就是一条需要嗟来之食的……狗。
他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出抗拒的悲鸣!
可是……他回头看了看病榻上气若游丝的妻子,又看了看那两个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
尊严?
尊严能当饭吃吗?尊严能治好妻子的病吗?尊见能让自己的孩子,不再饿着肚子睡觉吗?
不能。
这一刻,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骄傲,都在现实的残酷面前,被击得粉碎。
刘铁缓缓地站起身,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重若千斤。他走到门口,在两个孩子那充满了渴望的眼神注视下,弯下了他那曾经宁折不弯的腰,捡起了那只还沾着尘土的……烧鸡。
他将烧鸡拿回屋里,没有看孩子们的欢呼,也没有看妻子眼中复杂的泪光。他只是沉默地,用那双曾持弓握剑的手,笨拙地将烧鸡撕开。
然而,就在他撕开鸡腹的瞬间,他的动作,猛地一顿。
鸡腹之中,并非空空如也。
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硬邦邦的东西,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刘铁的心,狂跳起来。他颤抖着手,将那个油纸包拿了出来,一层一层地打开。
油纸里面,没有金银,而是一沓……药材!几株干枯的、却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草药,还有几块被切得整整齐齐的参片!这些,正是城里药铺最贵的、治疗妻子那种虚症的良药!而在药材的下面,还压着一小袋沉甸甸的五铢钱!
这……这是……
刘铁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药材和钱币,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就在此时,那扇破烂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一道瘦弱的身影,像一只无声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是许香。
她没有点灯,只是借着月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目瞪口呆的刘铁。
“刘队长。”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家主人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在码头,是不得已而为之。若不如此,又怎能瞒过墙外那无数双眼睛,将这救命的东西,送到你的手中?”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主人还说,当年在昌邑,他夜里读书,你便在门外彻夜持刀守护。这份情,他从未忘记。他如今虽身陷囹圄,但只要他还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和你家中的人,饿死、病死。”
轰——!
许香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刘铁的心上!
原来是这样!
原来码头上那场看似荒唐的羞辱,竟是为了此刻的雪中送炭!原来那只沾满了尘土的烧鸡,里面包裹的,竟是主人最深沉的关怀与苦心!
他哪里是个疯子?
他分明是在用疯癫,来保护自己,保护他这些还活着的、可怜的旧部啊!
而自己……自己竟然还怨他,恨他!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刘铁所有的心理防线。那不是单纯的感激,而是一种混杂了愧疚、悔恨、与滔天感动的复杂情绪。
“噗通!”
这位七尺高的、铁骨铮铮的汉子,竟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他没有哭,但眼中的泪水,却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对着许香,或者说,对着许香所代表的那个人,深深地、深深地,叩下了自己的头颅。
“罪将刘铁……有负君上……罪该万死!”
这一拜,拜的是那份不离不弃的知遇之恩。
这一拜,也拜尽了他心中所有的怨恨与迷茫。
从这一刻起,他的命,他的魂,便再次,完完整整地,交回到了那个他曾以为早已将他们抛弃的主人手中。
许香没有去扶他。她只是将一个小小的布包,放在了地上。
“这是君上的第一道命令。”她说,“用这些钱,去联络那些还能找到的、信得过的昔日兄弟。不要声张,只需暗中观察,等待时机。君上说,宝剑蒙尘,终有再见天日之时。他需要你们,需要一柄在黑暗中,只听从他一人号令的……利刃。”
说完,许香便悄然退去,如她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屋内,只剩下刘铁,还长跪于地。
他缓缓抬起头,拿起地上那个布包,将它与那包药材,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心。
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已经熟睡的妻儿,眼中所有的颓唐与绝望,都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烈火重新淬炼过的、如钢铁般的坚定与决绝。
他知道,从今夜起,那个在码头上搬货的力夫刘铁,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废帝刘贺麾下,第一位,也是最忠诚的——内卫队长,刘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