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的喧嚣,是刘贺亲手点燃的一把火。而许香,则是借着这火光与浓烟的掩护,在阴影中行走的猎手。
她的任务,是绘制一张活的地图。一张关于这座囚笼的,布满了卫兵、岗哨、陷阱与死角的地图。
这绝非易事。宗正刘德派来的卫士,远比当初押送途中的羽林军更加警惕。他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整座府邸围得如铁桶一般。他们的目光,像鹰隼,时刻盘旋在府邸的上空,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但许香有她的优势。她是一个女人,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罪奴。在那些手握兵刃的男人眼中,她和院子里那些被追逐的鸡鸭,没有本质的区别。她只是一个会喘气的、用来伺候那个疯子主人的工具。
于是,当她端着木盆去井边打水时,她会“不经意”地看到,东边角楼上的哨兵,会在卯时三刻,准时与墙下的巡逻队交换一个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手势。
当她提着食盒,穿过长长的回廊去给刘贺送饭时,她会用眼角的余光,精准地记下从回廊到主殿,一共需要经过七个固定的哨位,和两队往返的巡逻兵。
当她在深夜,将刘贺酒宴后的污秽之物,提到府邸后门的指定地点倾倒时,她会借着月光,观察到后门那两名守卫,会在子时左右,因为困倦而出现短暂的松懈。他们会靠着墙,低声交谈几句,而那,就是整座府邸防御最薄弱的时刻。
她从不记录。纸和笔,是这个牢笼里最危险的东西。她将所有的一切,都刻在了脑子里。她用廊下的柱子,庭院里的假山,甚至墙角的一棵杂草作为坐标,在心中一遍又遍地,绘制着那张无形的地图。每一个细节,都用仇恨的刻刀,深深地镂刻在记忆深处。
刘贺则继续着他的表演。他似乎对府内的酒色已经感到了厌倦,开始将他那无穷无尽的精力,发泄到了新的方向。
这日午后,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将府里所有的酒坛,无论新旧,无论贵贱,全都搬到了院子里。
“砰!砰!砰!”
他像个破坏欲旺盛的孩童,举起一个又一个酒坛,狠狠地砸在青石板上。陶片四溅,酒香与泥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弥漫了整个庭院。
“难喝!都跟马尿一样!难喝死了!”他一边砸,一边声嘶力竭地咆哮,“这不是酒!这不是朕在长安喝过的酒!你们这群废物,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朕!”
府内的下人和卫士们,都远远地躲着,生怕被这个发疯的主子波及。王管事闻讯赶来,看到这满地的狼藉,心疼得脸上的肥肉都在抽搐,却又不敢上前劝阻。
刘贺砸完了所有的酒坛,似乎还不解气。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哭声震天动地,像个没要到糖吃的孩子。
“朕要喝酒!朕要喝好酒!朕要喝城南‘张屠户家’隔壁那家老王记的‘三日醉’!朕在昌邑的时候就喝过!只有那个味道才对!你们给朕买来的,都是假的!都是骗朕的!”
他一边哭,一边在地上打滚,将自己弄得满身泥污,狼狈不堪。
王管事和几名卫士头领面面相觑。他们知道,这个疯子又开始提一些不合常理的要求了。
“去!你们去给朕买!”刘贺指着他们,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吼道,“现在就去!买不来,朕就把你们的脑袋,当酒坛子给砸了!”
一名卫士头领硬着头皮上前,躬身道:“回……回主人的话。城南路远,我等奉命在此看守,不能擅离。不如,还是让府里的下人去采买吧?”
“不行!”刘贺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眼中迸发出偏执的凶光,“那些下人都是蠢货!他们不认得路!他们会买假酒回来骗朕!朕不信他们!朕要亲自去!朕要自己去挑!自己去闻!”
亲自出府?
这个要求,让所有卫生的神经都瞬间绷紧了。
王管事连忙劝道:“主人息怒!您身份尊贵,怎可亲自去那市井之地?此事……此事不合规矩啊!”
“规矩?又是规矩!”刘贺像是被这个词彻底激怒了,他冲上前,一把揪住王管事的衣领,将他那肥硕的身体提得双脚离地,“在这山阳郡,朕就是规矩!朕今天,就要喝那老王记的‘三日醉’!你们不让朕去,朕就死在这里!朕现在就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看你们怎么跟长安交代!”
他说着,竟真的挣脱开来,作势就要往廊柱上撞去。
这一下,所有人都慌了神。
霍光大将军的命令是“看住他,别让他死了”。如果这个疯子真的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一头撞死,他们所有人都难逃罪责。
卫士头领们连忙上前,死死地拉住了刘贺。
“让他去。”
一个冷静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绣衣使者的头领任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他依旧是一身便服,眼神锐利,仿佛已经观察了许久。
“任……任公?”王管事像是看到了救星。
任宣没有理他,只是看着被几名卫士架住、却依旧在疯狂挣扎的刘贺,淡淡地说道:“他想出去,就让他出去。多派些人手,前后左右,给看严实了。我倒也想看看,他在这山阳城里,又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任宣有自己的考量。将刘贺圈禁在府里,看到的永远只是他想让你看到的一面。或许,将他放到一个更广阔、更复杂的环境中,反而更能观察出他的本性。一个真正的疯子,在熟悉的环境和陌生的环境中,其疯癫的表现,是会有细微差别的。
得到了最高长官的许可,卫士们不敢再有异议。
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疯子出巡记”,在山阳城上演了。
刘贺换上了一件还算体面的衣服,但依旧不肯好好穿,衣襟敞着,头发也只是随意束着。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前面有十余名卫士开道,后面跟着几十名卫士压阵,将他围在中间,密不透风。许香则被命令跟在马后,提着一个食盒,里面装着清水和解酒的酸梅,以备不时之需。
一出府门,刘贺就像脱了缰的野马。他一会儿指着路边的糖人摊子大笑,一会儿又对着过路的黄狗学狗叫,引得街边的百姓纷纷侧目,指指点点。
“看,那就是以前的昌邑王,现在疯了。”
“啧啧,真是作孽啊,好好的皇帝不当……”
“离他远点,听说他会打人!”
卫士们紧张地护卫在四周,将所有试图靠近的百姓都粗暴地推开。
刘贺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议论,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没有直接去城南,而是在城里毫无目的地乱逛。他一会儿要去东市看斗鸡,一会儿又要去西市听人说书,将整个卫队折腾得人仰马翻。
许香默默地跟在后面,低着头,心中却是一片雪亮。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伪装。他那看似毫无目的的乱逛,其实每一步,都有着精准的指向。
终于,在绕了小半个山阳城后,刘贺“醉醺醺”地,将马头引向了城中一片相对破败、陈旧的区域。这里是普通官吏和落魄士人的聚居地,街道狭窄,房屋低矮,与东市的繁华形成了鲜明对比。
“酒……朕的‘三日醉’……”刘贺趴在马背上,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仿佛已经醉得快要不省人事。
卫士们也早已被他折腾得失去了耐心,只想快点找到那家倒霉的“老王记”,买到酒,好赶紧回府交差。
就在马队拐过一个街角时,刘贺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他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了一个正从前方巷口走出的中年文士身上。
那文士约莫三十多岁,身形清瘦,面容俊朗,虽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但行走之间,自有一股难掩的傲岸之气。只是,他的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郁结与不甘。他的手中,提着一个破旧的篮子,里面装着几颗青菜和一小块豆腐,显然是刚刚采买回来。
当他的目光与刘贺在空中相遇时,他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马上之人,脸上立刻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有惊讶,有鄙夷,但更多的,是一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淡淡的悲哀。他没有行礼,也没有躲避,只是微微低下头,加快了脚步,想要从这队一看就充满麻烦的人群旁,快步走过。
张敞,字子高。
刘贺的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就是他!那个在史书上留下“为人青黑色,小目……多有木讷之态”评价的张敞!那个自己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找到了!
刘贺心中涌起一股狂喜,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在瞬间,切换到了另一种极致的疯癫。
他猛地从马背上直起身,伸出手指,遥遥地指向正低头快步走过的张敞,用一种夸张到极点的、尖锐刺耳的声音,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看!你们快看!那个穷酸秀才!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像一把锥子,刺破了整条街道的宁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聚焦在了张敞的身上。
张敞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马上那个正指着自己狂笑的疯子。
“看他那张脸!比朕刚吃的苦瓜还苦!哈哈!”刘贺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从马上摔下来,“喂!那个穿破衣服的!你是不是没钱吃饭啊?来,朕赏你!”
他说着,竟真的从怀里掏出一枚金豆子,随手就向张敞扔了过去。
金豆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当啷”一声,掉落在张敞脚边的泥水里,溅起一小片污渍。
这一下,已经不是嘲笑,而是赤裸裸的、当众的羞辱!
张敞的脸,“唰”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他那双原本还带着一丝悲悯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了被巨大屈辱点燃的、熊熊的怒火。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陷入掌心,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是一个士人,一个有着自己骄傲和风骨的士人!士可杀,不可辱!
周围的卫生们,看着这一幕,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笑容。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疯子主人又一次无聊的恶作剧罢了。
而跟在马后的许香,心中却是一片冰凉。她看着那个被当众羞辱、气得浑身发抖的文士,再看看马上那个笑得无比开怀的刘贺,她第一次,对刘贺的计划,产生了一丝动摇。
为了复仇,真的需要将无辜之人,作践到如此地步吗?
就在张敞几乎要控制不住,冲上去与这个疯子理论时,刘贺的笑声,却戛然而止。
他像是忽然玩腻了这个游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懒洋洋地对卫士们摆了摆手:“没意思,不好玩。回家!朕要回家睡觉了!”
说完,他竟真的不再看张敞一眼,调转马头,在一众卫士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只留下张敞一个人,僵立在原地,任由那枚躺在泥水里的金豆子,和周围百姓们同情、嘲笑的目光,将他的尊严,一片一片地,无情地撕碎。
许香跟在队伍后面,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依旧僵立着的、孤独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知道,刘贺这看似残忍的羞辱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深意。
但她知道,从今天起,那个名叫张敞的文士,恐怕一生,都忘不了今日之辱,也忘不了那个骑在马上,将他的尊严狠狠踩在脚下的,“山阳疯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