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耸立,将山阳郡的天空,切割成一块四四方方的、灰蒙蒙的布。
这里曾是昌邑王府,是刘贺长大的地方。但如今,府门上那块鎏金的“昌邑王府”牌匾早已被摘下,换上了一块光秃秃的、没有任何字迹的木板,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朱漆的大门紧闭,门口站着的,也不再是熟悉的昌邑卫士,而是一队队由宗正刘德从京城带来的、面容冷峻的禁卫。他们如同没有生命的石像,将这座府邸围成了一座真正的、密不透风的铁牢。
刘贺,这位被废黜的皇帝,如今的庶人,就住在这座牢笼的最深处。
府内,更是破败得令人心惊。庭院里杂草丛生,廊庑的漆皮大片剥落,露出内里腐朽的木料。除了刘贺和许香,整个府邸再无第三个“主人”,只有十几个奉命在此洒扫的仆役,他们同样是宗正府的眼线,行动间悄无声息,却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当那扇沉重的府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闭时,刘贺脸上的痴傻与狂喜,如潮水般褪去。他转过身,那双在过去二十七天里始终浑浊不堪的眼睛,此刻,变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静,深邃,倒映不出任何光亮。
他看着同样收起了所有伪装,正用一种混杂着敬畏、激动与疑惑的复杂目光看着自己的许香,嘴角,正要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然而,就在这一刻,殿内阴影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刻意的、轻微的咳嗽。
刘贺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到,一名看似在清扫廊柱的仆役,正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瞥向这里。而在不远处的窗棂外,一个禁卫的身影一闪而过。
这里不是家,是另一座更加精致的牢笼。
刘贺的心脏猛地一沉,但他的反应快如闪电。那刚刚褪去不到一息的疯癫之色,瞬间又如潮水般涌回脸上。他眼中的清明被一层更浓的浑浊所覆盖,嘴角咧开一个痴傻的笑容。
“我的!都是我的!”他张开双臂,像个孩子一样,欢呼着冲向大殿深处。他一会儿摸摸布满蛛网的廊柱,一会儿又趴在地上,试图从地板的缝隙里抠出一只蚂蚁。
“主上……”许香快步跟了上去,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个忠心奴婢的焦急与无措,“地上凉,您快起来,仔细着了风寒。”
她试图去搀扶刘贺,却被他一把推开。
“走开!别碰我的玩具!”刘贺指着地上的一块破瓦片,如获至宝地将其捡起,然后对着许香做了个鬼脸,咯咯地笑了起来。
角落里的仆役,看到这一幕,脸上那紧绷的线条似乎放松了一丝,眼神中的警惕,也化为了几分毫不掩饰的鄙夷。在他看来,这个被废黜的皇帝,确实已经疯得无可救药了。
许香的心,却在滴血。她看着在地上打滚,将尘土和蛛网弄得满身的刘贺,心中涌起的不是厌恶,而是一种巨大的悲凉。她知道,他演得越是逼真,内心所承受的压力便越是沉重。
夜幕,很快降临。
宗正府送来了第一顿晚餐。没有山珍海味,没有玉盘珍馐,只有一个粗陶食案,上面摆着两块干硬的麦饼,一碗看不出颜色的菜粥,和一碟黑乎乎的咸菜。
这是给囚犯的食物。
许香端着食案,走进刘贺所在的寝殿。两名禁卫如同门神,一左一右地守在门口,虽然没有跟进来,但他们的目光,却像钉子一样,透过敞开的殿门,牢牢钉在殿内。
刘贺正坐在榻上,用一根茅草编着什么东西。看到许香进来,他立刻扔掉茅草,欢呼着扑了过来,双眼放光地盯着那碗菜粥。
“吃的!吃的!”他像一头饿了三天的野狗,伸手就要去抓。
许香连忙将食案放在一张破旧的案几上,柔声劝道:“主上,慢点吃,别噎着。”
刘贺哪里听得进去,他一把抢过菜粥,咕咚咕咚地就往嘴里灌。滚烫的粥水烫得他直咧嘴,但他毫不在意,反而像是觉得有趣,故意将粥水洒得到处都是。
“呸!呸!不好吃!”他猛地将喝了一半的陶碗狠狠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菜粥溅得到处都是,几滴甚至溅到了许香的裙角上。
“这不是朕在宫里吃的!这不是!”他开始大发雷霆,一脚踹翻了案几。麦饼滚落在地,沾满了灰尘。
“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给您换!”许香吓得连忙跪下,声音中带着哭腔。
门口的禁卫皱了皱眉,其中一个不耐烦地喝道:“有的吃就不错了!再敢喧哗,连这个都没得吃!”
刘贺像是被激怒的野兽,猛地转向门口,指着那禁卫破口大骂:“狗东西!你敢骂朕?朕是天子!朕要杀你的头!”
他一边骂着,一边在地上又蹦又跳,像个撒泼的顽童。
许香跪在地上,低着头,开始收拾那一地狼藉。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但她的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主公的每一次疯癫,都必有深意。他到底想做什么?
刘贺骂累了,又开始哭。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起一块沾满灰尘的麦饼,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含糊不清地哭诉:“朕要吃肉……要吃天上的龙肉……朕还要喝酒,要喝光天下的美酒……”
他哭着哭着,忽然停了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狂热的光芒,他指着许香,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大声嚷嚷道:
“你!对,就是你!你这个没用的奴婢!朕不要吃这些猪食了!朕要玩!朕要像在宫里一样玩!”
他站起身,在殿内手舞足蹈,仿佛在回忆宣室殿那场盛大的狂欢:
“朕要喝酒!要好多好多的酒!把山阳城里所有的酒都给朕搬来!朕还要看跳舞!朕要最漂亮的女人给朕跳舞!要一百个!不!要两百个!朕在宫里的时候,就有好多好多人陪着朕玩!现在朕回家了,也要有!”
他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一个不存在的盛大场面,脸上满是狂热的向往。
“你快去给朕弄来!弄不来,朕就……朕就把你也当成泥巴,一口吃掉!”
他张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做出一个凶狠的表情。
门口的禁卫发出一阵哄笑。
“这疯子,真是没救了。”
“还一百个舞女,他以为这里还是皇宫吗?”
然而,跪在地上的许香,却在听到这番话的瞬间,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破了所有的迷雾。
这哪里是疯话?这分明是一道经过周密计算的、系统的指令!
主公不是真的要享乐,他是要用这种最符合他“昏君”身份的、最荒唐的借口,为自己创造一个与外界接触的窗口!
采买大量的酒,需要人手,需要车辆,需要与城中的酒坊打交道。这,是让她去侦察城中的商业情况和物价水平!
寻找大量的舞女,更需要深入市井,去那些三教九流汇聚的乐坊、勾栏,去打探消息,去观察人情!这,是让她去建立最初的情报网络!
这道荒唐的命令,是主公递给她的第一把钥匙!一把能让她暂时走出这座牢笼,去观察、去倾听、去为他们未来的计划,铺下第一块砖石的钥匙!
“是……是……奴婢这就去……这就去禀报宗正大人……”许香带着哭腔,连连叩首,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身,踉踉跄跄地向殿外跑去。
她跑出殿门,经过那两名禁卫身边时,甚至还因为“惊吓过度”而摔了一跤,引来一阵无情的嗤笑。
她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跑过长长的庭院,直到远离了那座寝殿,才扶着一根冰冷的廊柱,大口大口地喘息。
夜风吹来,让她滚烫的脸颊有了一丝凉意。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府邸高墙之外,那些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监视哨塔。她的眼中,所有的卑微、恐惧和迷茫,都已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点燃的清醒与决绝。
众人皆醉,我独醒。
不,从今夜起,不是“我”,而是“我们”。
她不再是那个只知仇恨的孤女,也不是那个只能无助哭泣的罪奴。
她,是主公在这座牢笼里,唯一的眼睛,唯一的耳朵,唯一伸向黑暗的手。
游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