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的火焰,最终还是熄灭了。
黎明时分,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山谷中的薄雾时,这里只剩下了一片狼藉的灰烬和十几具烧焦的尸体。
幸存的羽林卫士们,个个神情恍惚,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与疲惫。他们的校尉魏康死了,死在了一场离奇的大火和混乱的厮杀中。那群悍勇的山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现场留下了几具同伙的焦尸。
而他们奉命押送的废帝刘贺,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拍着手,咯咯地傻笑。
“哈哈哈,大马车,飞走咯!”
没有人怀疑这场刺杀的真相。
在所有幸存者的口中,拼凑出的故事版本却惊人一致:车队遭遇了悍匪伏击,在激烈的厮杀中,疯癫废帝刘贺因受惊过度,在马车内冲撞,不慎踢翻油灯,引燃大火。火势瞬间失控,马匹受惊,场面陷入一片混乱。校尉魏康为保护废帝,不幸在混乱中被匪徒刺杀,而匪徒的首领,也在混乱中死于自己人的误伤,最终导致匪徒们群龙无首,仓皇逃窜。
而那位从掖庭跟来、名叫许香的奴婢,更是从头到尾都吓得躲在辎重车下,除了尖叫和哭泣,什么也没看到。
这是一个充满了“意外”和“巧合”的故事,却又完美解释了所有人的死因。
副尉看着还在石头上唱着歌的疯癫废帝,再看看这满地的狼藉和死伤的弟兄,最终只能长长叹了口气。他知道,这趟差事,办砸了。但这个结果,却又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处。
你总不能,去问罪一个疯子吧?
他将这份掺杂着所有人生还希望的“真相”,写成战报,以最快的速度送回了长安。
大将军府内,霍光看着这份战报,久久不语。他的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失败了。
他精心策划的一场灭口行动,竟会以如此荒诞的方式收场。
他派出的心腹校尉,没死在敌人的刀下,却死在了一场由疯子引发的火灾里。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刘贺在演戏。但所有的证据都表明,这确实是一场意外。幸存的羽林卫士,都是他一手提拔的亲信,绝不敢欺骗他。那个叫许香的奴婢,背景清白,更无可能成为刘贺的帮手。
难道……真的是天意?
霍光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一丝动摇。或许,这个刘贺,真的只是一个被上天眷顾、运气好到逆天的疯子?
一个疯子,是不足为虑的。但一个运气好到能从必死之局中逃脱的疯子,却让他感到了一丝莫名的烦躁。
“传令下去。”霍光最终做出了决定,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查。让副尉继续押送,务必将人‘安然’送抵山阳。另外,传信宗正刘德,让他加派人手,将那座府邸给我看得像铁桶一般!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此人的消息。”
他决定收手了。一次失败的暗杀,已经让他冒了极大的风险。如果再有第二次,难保不会有风声泄露出去。为了一个已经没有了任何威胁的废人,不值得。
他相信,一座固若金汤的牢笼,足以困死一个疯子所有的“好运气”。
于是,接下来的路途,变得异常的平静。
那支残破车队,在一种诡异气氛中,缓缓向着山阳郡的方向行进。卫士们看着刘贺的眼神,除了鄙夷,又多了一丝敬畏和疏远,仿佛他是沾染了不祥气息的瘟神。
终于,在十几天后,车队抵达了目的地——山阳郡。
这里是刘贺长大的地方。街道依旧,乡音未改,但一切又熟悉的无比陌生。
车队没有进城,而是直接驶向城外那座曾经的昌邑王府。
宫墙依旧高耸,只是朱漆的大门上,那块鎏金的“昌邑王府”牌匾,早已被摘下,换上了一块光秃秃的、没有任何字迹的木板。门口站着的,也不再是熟悉的昌邑卫士,而是一队队由宗正刘德从京城带来的、面容冷峻的禁卫。
马车停稳,刘贺被人从车上“请”了下来。
他依旧是那副痴傻模样。下了车,他先是好奇看了看四周,然后咧开嘴,发出“咯咯”的笑声。他跑到一棵树下,捡起一块石头,开始在地上胡乱地画着圈圈,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宗正刘德,一个四十多岁、神情倨傲的刘氏宗亲,站在府邸门口,看着刘贺的丑态,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他捏着鼻子,好像连空气都变得污浊了。
“你,”他指着跟在后面的许香,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以后就负责伺候这位……废人。记住,管好他,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他的一举一动,一日三餐,都必须详细记录,每日呈报给我。出了任何差错,我唯你是问!”
“是,大人。”许香卑微地躬下身子,应道。
刘贺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他痴痴地笑着,扔掉手中的石头,欢呼雀跃地冲向那扇紧闭的大门。
“回家喽!回家玩喽!”他一边跑,一边喊着,像个终于挣脱了束缚的孩子,第一个冲进了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府邸。
卫士们将几箱简单的行李扔在门口,便如避蛇蝎般迅速离去。宗正刘德也冷哼一声,带着他的人,正式接管了府邸之外的所有防务,将这里围成了一座真正的、密不透风的牢笼。
高墙耸立,墙外,是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许香最后一个走进大门,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些冷漠的监视者,然后缓缓将两扇布满灰尘的大门关上。
“吱呀——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无人居的、腐朽的霉味。灰尘在从窗棂透进来的光束中,肆意飞舞。
那个方才还在院中打滚欢呼的“疯子”,此刻,正静静地站在大殿的中央,背对着门口。
他缓缓地直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
他脸上的痴傻、疯癫、狂喜,在殿门关闭的那一刻,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一丝一丝消散殆尽。
他转过身来。
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此刻,变得像深潭一般,幽静,深邃,倒映不出任何光亮。
他看着同样收起了所有伪装的许香,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从此,世上再无那个荒唐的汉废帝刘贺。
他的故事,并未因废黜而结束。
恰恰相反,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