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城门,在刘贺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那座曾经属于他,却又从未真正属于他的繁华帝都。
二十七天的天子生涯,一场荒诞大戏。如今,戏尽了,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成了一个被剥夺了所有尊严,只剩下一条性命的废人,被一队卫士押解着,踏上了返回故地山阳郡的漫漫长路。
车队简陋得可怜。一辆囚车般的马车,几十名面无表情的卫士,便是这位前任天子的全部仪仗。
刘贺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身上穿着粗布衣衫,头发用一根草绳随意束着。他时而隔着车窗,对着路边的野花傻笑;时而又放声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朕的江山”、“朕的美人”,将一个疯癫痴傻的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在这疯癫的表象之下,他的内心却是一片平静。他知道,离开长安,只是逃离了第一座牢笼。真正的杀机,往往潜藏在归途的漫漫长路之上。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霍光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大将军府内,霍光正听着心腹的汇报。
“……废帝刘贺已于今晨离京,由校尉魏康率五十名羽林卫士负责押送。”
“昌邑旧臣王吉、龚遂等人已悉数下狱,其余二百余人,已按‘陷王于恶’之罪,于西市处斩。”
“宗正刘德已带人接管昌邑王在京府邸,清点造册,府中上下,皆在掌控之中。”
霍光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做事,向来喜欢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废黜刘贺,清洗其党羽,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昌邑王这个名号,在长安城内,已经彻底成为了一个历史的尘埃。
“大将军,”那名心腹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那刘贺……就这么让他回山阳郡吗?虽说他如今已是废人,但毕竟曾登大宝,又是武帝血脉。留着他,终究是个隐患。”
霍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淡淡说道:“一个疯子,能有什么隐患?”
话虽如此,他的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
他确实认为刘贺是个不足为惧的废物,但一个活着的废帝,就像一根扎在肉里的刺,虽然不致命,却总让人不舒服。尤其是,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有朝一日能打着“为废帝平反”的旗号,来挑战自己的权威。
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魏康是个稳妥的人。”霍光放下茶杯,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我已经交代过他了。从长安到山阳,路途遥远,山匪流寇,多如牛毛。废帝疯疯癫癫,若是在途中不幸遭遇不测,那也是他的命数。到时候,上报朝廷,就说是为护卫故主,力战而亡。朝廷,自当予以嘉奖和抚恤。”
心腹浑身一凛,立刻明白了霍光的意思。这哪里是押送,分明是一趟催命之旅!制造一场山匪劫道的假象,将废帝神不知鬼不觉地灭口在路上,从此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大将军深谋远虑,属下佩服。”心腹深深地躬下了身子。
霍光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他重新拿起一卷竹简,好像刚才那番决定一条皇室血脉生死的密令,不过是随口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故事并未因废黜而松懈,新的危机,早已在归途之上,悄然张开了獠牙。
而在那支缓缓驶出长安城的车队末尾,一个瘦弱的身影,正低着头,默默地跟着队伍前行。
是许香。
在刘贺被押解出宫的那一刻,她便做出了决定。
她没有去求掖庭的管事姑姑,因为她知道,这种由大将军府亲自安排的押送队伍,绝不是一个掖庭管事能插手的。她回到了自己那间阴暗的屋子,取出了三年来省吃俭用积攒下的所有钱物,以及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一支银簪。
她找到了少府的一名小吏。少府掌管宫廷事务,押送废帝所需的车马、奴婢等杂役,都需经他们之手调配。她将所有的财物都塞给了那名小吏,跪在地上,用一种近乎愚忠的、卑微到尘埃里的语气,哭着恳求。
“大人,奴婢自知罪奴之身,命如草芥。但故主虽已被废,终究曾是奴婢侍奉过的主子。如今他孤身一人,疯疯癫癫,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实在可怜。奴婢愿自卖自身,求大人恩典,将奴婢的名字添入随行杂役的名册之中,让奴婢能随行出宫,在路上照料故主一二。从此以后,奴婢是生是死,皆与宫中再无干系。”
那小吏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钱袋,又看了看跪在地上一脸“愚忠”的许香,眼中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在他看来,这不过又是一个被皇家的虚名冲昏了头脑的蠢丫头。一个废帝,一个疯子,有什么值得追随的?更何况,这趟差事明眼人都看得出凶险异常。
但这对她来说,却是一笔不错的买卖。一个无足轻重的罪奴,换来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还能填补一个没人愿意去的苦差,何乐而不为?
“也罢,”小吏将钱物收入袖中,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念你一片忠心,我就成全你。不过我可告诉你,出了这宫门,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就这样,许香用尽了自己的全部积蓄,以自卖为奴的方式,成功地脱离了掖庭那座牢笼,又跳进了另一座更加危险的、正在移动的牢笼。
她被安排在车队的最后,负责一些杂役的活计。她沉默寡言,手脚麻利,从不多看,也从不多问,就像一个真正的、卑微的奴婢。
但她的心,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清醒。
她紧紧地握着袖中那枚刻着“髆”字的玉佩,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时刻记着那句在她耳边响起的话:“汝父御史周贤,忠骨未寒。霍氏之仇,非疯癫不能报也。”
她知道,这趟归途,绝不会平静。
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支押送的队伍。为首的校尉魏康,身材魁梧,面容冷峻,一双眼睛像鹰一样,时刻扫视着四周,但他的目光,却很少停留在刘贺的马车上,反而更多地是在观察地形。
他手下的那些卫士,也同样纪律严明,行动间带着一股军旅的肃杀之气。他们不像是押送一个废人的狱卒,更像是一队正在执行秘密任务的死士。
许香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想起了父亲还在时,曾教过她的一些东西。父亲说,看一支队伍,不要看他们的旗帜,要看他们的眼神和脚步。眼神决定了他们的目标,脚步决定了他们的归宿。
这支队伍的眼神,没有迷茫,只有冷酷。他们的脚步,沉稳而坚定,仿佛正踏向一个早已预定好的终点。
而那个终点,绝不是山阳郡。
是一个不知名的、可以用来埋葬一个废帝和所有秘密的山谷。
这日傍晚,车队在一处驿站歇脚。许香借着送水的机会,靠近了刘贺的马车。
“陛下,天色已晚,山路寒凉,您要不要加件衣服?”她低声问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车内的人听清。
车帘内,刘贺的歌声一顿,压着嗓子:“许姑娘,你还真来了?!路途凶险,且需万分小心,以火为号。”
话毕,他旋即用一种孩童般任性的语气,大声嚷嚷起来:“冷!冷!朕好冷啊!朕不要穿衣服,朕要烤火!朕要玩火!朕要把这天都烧了!”
许香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明白了。
她不动声色地退下,在经过自己负责看管的杂物时,将一小袋出门前用所有积蓄换来的烈酒,悄悄浸湿了一块备用马车门帘。她做得极为隐蔽,好像只是在整理行囊。
车队在夕阳的余晖中,再次上路,缓缓驶入了一片连绵的山区。道路变得崎岖,两旁是茂密的树林,暮色四合,鸦雀无声,气氛显得格外压抑。
许香继续低头干着自己的活。但她的手,已经悄悄摸向了藏在腰间的一柄短刃。那是她当年被没入宫中时,藏在衣物夹层里带进来的,是她父亲留给她防身的最后一件东西。
这把刀,本是为霍光准备的。但现在看来,它或许要提前见血了。
一场无声的杀机,正在这漫漫长路上,悄然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