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座未央宫浸泡在一片死寂之中。
然而,在这片死寂之下,一股足以颠覆乾坤的暗流,正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汇集。
大将军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当长乐卫尉邓广汉连滚带爬地将刘贺那道“更换长乐宫宿卫”的疯狂命令禀报上来时,霍光那张始终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杀机。
他知道,这头他亲手放入笼中的“野兽”,终于伸出了爪子,抓向了他绝不能被触碰的“逆鳞”。
“好,好一个昌邑王。”霍光缓缓起身,声音平静得可怕,“他这是在逼我。”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发出了两道密令。
第一道,送往车骑将军张安世的府邸。张安世是孝昭皇帝遗留下来的重臣,为人持重,在军中威望甚高,更重要的是,他掌握着城中部分兵权。霍光深知,行此非常之事,必须得到军方重臣的支持。
密谈只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当霍光的亲信走出张府时,张安世那句“安世以为然,遂与议定”的承诺,便已送回了霍光手中。军事上的最后一块拼图,稳稳地扣上了。
第二道密令,则飞速传向了宫中各处。长乐卫尉邓广汉、未央宫卫尉以及各宫门的校尉,在接到命令的瞬间,便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对整个皇宫的军事管制。所有的宫门被瞬间封锁,禁卫军刀出鞘,箭上弦,将这座权力的心脏,变成了一座真正的牢笼。
天色微明,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暴,正式拉开了序幕。
霍光以大将军的名义,下令“召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会议未央宫”。
当满朝文武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那座熟悉的、却又充满了肃杀之气的大殿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殿内,甲士林立,刀戟的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霍光身着朝服,面沉似水,站在殿中。待所有人都到齐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诸位同僚,光今日召集各位,只为一事。昌邑王贺,自入继大统以来,荒淫无道,废弛礼法,祸乱宫闱,如今更是意图染指长乐宫,动摇国本。光以为,昌邑王行昏乱,恐危社稷,当废!”
“废帝”二字一出,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了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所有人都“惊愕失色,莫敢发言”,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虽然对新皇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却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废黜天子的地步。
“大将军,此事……此事体大,无先例可循,还望三思啊!”一位老臣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御史大夫田延年猛地踏前一步,“呛啷”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厉声喝道:“先帝托孤于大将军,乃是为保我大汉江山社稷!如今新皇昏乱,天下将倾,尔等身为汉臣,食汉禄,不思为国除害,反在此畏首畏尾,是何道理!今日,有敢复言者,斩!”
冰冷的剑锋,和那毫不掩饰的杀意,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霍光冷冷扫视全场,再次开口:“我大汉天下,乃高皇帝浴血奋战所得,非一人之私产。如今社稷危亡,宗庙将倾,我等受先帝之恩,岂能坐视不理?今日之议,非为霍光一人之私,乃为天下万姓之命!诸君,以为如何?”
这番话,既是威胁,也是绑架。他将废帝的行为,包装成了拯救天下苍生的正义之举。
短暂的沉默后,丞相杨敞第一个跪倒在地,叩首道:“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满朝文武,尽皆叩首,山呼之声,响彻大殿:“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
至此,官僚体系的“公议”,达成。
紧接着,霍光亲率群臣,前往长乐宫,觐见年仅十五岁的皇太后上官氏。
武帐之内,这位大汉帝国名义上最尊贵的女人,身着厚重的朝服,脸上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镇定与威严。她看着自己的外祖父,带着满朝文武,跪在自己的面前。
霍光手捧一卷厚厚的奏章,高声宣读。那上面,详细罗列了刘贺登基二十六日以来,所犯下的一千一百二十七条罪状。从“居丧无礼”、“废礼仪”,到“数进符节”、“妄调钱粮”,桩桩件件,罄竹难书。
“……皇帝承宗庙,统万姓,当修行节俭,慈仁爱人。今昌邑王贺,行事乖张,德不配位,臣等冒死,请皇太后下诏,废贺,另择贤明,以安宗庙,以慰万民!”
霍光读罢,与群臣一同,深深叩首。
上官太后沉默了许久,她那双年轻的眼眸,扫过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最终,落在了自己的外祖父身上。她朱唇轻启,只说了一个字:
“可。”
这一个字,便决定了一位皇帝的命运。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
刘贺被宦官以“皇太后召见”为名,诱至了未央宫的承明殿。
当他踏入殿门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的“毕业典礼”,到了。
殿内,早已被霍光的亲信所控制。“中黄门宦者各持兵,期门武士陛戟,陈列殿下”。冰冷的兵器,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皇太后上官氏高坐于武帐之中,霍光与群臣,分列两侧。
刘贺走到殿中,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平静地站着。
尚书令上前一步,展开诏书,用尖利而高亢的声音,开始宣读那份由群臣联名、皇太后批准的废帝诏书。
一条条罪状,被公之于众。
“……居丧无礼,日夜饮宴……”
“……滥封官爵,败坏朝纲……”
“……私开武库,亵渎神器……”
“……意图染指长乐宫,动摇国本……”
刘贺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怜悯,有鄙夷,有幸灾乐祸,也有快意。
终于,尚书令读完了那长长的罪状,高声念出了最后的判决。
皇太后威严的声音响起:“可。”
霍光上前一步,目光如刀,直视着刘贺。他伸出手,抓住了刘贺腰间那根象征着皇权的绶带,用力一扯,将那枚沉甸甸的玉玺解了下来,高高举起,转身奉于太后。
“皇帝臣贺,废!”霍光的声音,响彻大殿。
所有人都以为,会看到一个瘫软在地、痛哭流涕的废帝。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直沉默不语的刘贺,突然动了。
他先是低声地笑,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后,竟变成了响彻整个承明殿的、状若疯癫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啊!废得好!废得妙啊!”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亲手抓住了自己身上那件象征着九五之尊的龙袍,用力一撕!
“刺啦——”
华美的布料应声而裂。他仿佛犹不解气,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件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龙袍扯了下来,揉成一团,像扔一件垃圾一样,狠狠地丢在了地上。
“这破玩意儿,谁爱穿谁穿去!朕……不伺候了!”
他笑着,跳着,指着霍光,指着满朝文武,指着高高在上的皇太后,疯疯癫癫,语无伦次。
这一刻,他将一个“疯子”的形象,演绎到了极致。
这是他登基二十七天以来,最重要,也是最完美的一次表演。他用这最后的疯狂,为自己的“昏君”生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他成功了。
他达成了“被废”的战略目标。
霍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表演,眼中闪过厌恶,随即挥了挥手。
“驱出金马门,送回昌邑!”
与此同时,殿外,那两百多名被捕的昌邑旧臣,在听闻皇帝被废的消息后,被一同押赴刑场。临死前,有人发出了绝望的呐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们至死都不知道,他们的主子,那位看似优柔寡断的“昏君”,恰恰是这盘棋局中,下得最果断,也最成功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