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武道为什么用‘火’来比喻吗?”
就在鹿沉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时,许冬枝再次开口。
“史书记载,五千年前,诸国林立,天下未定,中原宋、吴、越、韩、狄等国纷争不断。那时荒野中出了一位古贤,能徒手撕裂虎豹、搏杀熊罴,超然脱俗,被尊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念灯境’武者,奉为‘武祖’。”
她抬眼看向鹿沉:“‘念灯初燃’的境界,就是由武祖开启。其实用金、木、水、土来比喻,换个词也能成立。为何独独用‘火’?没有确凿证据,后人推测,可能是武祖受燧人氏钻木取火的古老传说启发。”
鹿沉听得入神,前世记忆翻涌不息。
“这五千年前,听起来就像前世的春秋战国,也是思想大爆发的时代。前世有孔、老、墨、释、苏格拉底等先贤,在这个世界,则有开创武道初境的武祖……原来如此,世界虽不同,追寻真理的道路却相通。”
感慨至此,他不禁脱口而出:“无论哪个文明的先民,在最初阶段,都免不了崇拜光和火焰。我大胆猜测,火焰升腾,便象征太阳。对太阳的崇拜,恐怕就是一切神巫、礼教、哲学思考最初的源头。”
话一出口,他忽然觉得安静得过分。抬头一看,只见许冬枝像看什么怪物似的盯着他,神色震动,似乎倒抽了一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
这目光让鹿沉颇为不自在,“呃……怎么了?”
“没什么。”
许冬枝摇摇头,“只是这话……好像直指根本道理……啧,你果然与众不同,总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而且总能抓住关键。事实也确如你所说,武道自比作火之后,它的演变发展,真的一步步在接近太阳的意象。”
一边说话,一边凝视着鹿沉,咀嚼着他的话,心中暗暗消化,隐隐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宏大视野。
她心中暗想:“太阳崇拜,确有道理……但把它提炼成一条普遍规律,真是闻所未闻。简直像他亲眼见过‘多个文明的先民’,而且每家都有相似特征似的。这傻大个的想法真是天马行空,不拘一格……”
此刻她对鹿沉思想的惊异,甚至超过了之前对他敢于质疑的欣赏。
敢于质疑的人虽然稀少,但并非没有。许冬枝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只是反应不如鹿沉这般初入门径便顿悟来得敏捷,比他慢了一两年。
慢就慢了,前提是还能比较快慢。但这番“太阳崇拜”的言论,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宏大气魄,仿佛鹿沉眼中看到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超越了个人,贯穿了整个文明的源流。
这种思想,不仅许冬枝从未想过,也从未听宗门里的前辈宿老提起过。这话看似简单,实则深奥至极。若以此为基础,假以时日,或许真能开创武道的一大新境。
暂时无暇深想,许冬枝只得继续道:“武祖虽是开天辟地的大贤,但终其一生,也只停留在念灯境。”
“此后武道流传开来,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只知念灯,再无更高境界。此后每隔两三百年,才有惊才绝艳之辈横空出世,不断拓宽武道的边界,直到今天。”
“念灯境、形骸境、服元得气、斋主人、真住我……每一个境界的突破,都经历了百年甚至千年的积累,才造就了如今的武学盛世。”
“换句话说,武道在不断演进,日益壮大。从古至今,是越来越强的。武祖虽受后人敬仰,但实力恐怕不如现在的初窥门径者……比如你,他恐怕胜不过你。”
“所以有句话,道出了武道演进的根本动力,可概括为四个字:‘是火天日’。意思是,回望千年历程,武道典籍日益厚重,天才如过江之鲫,英杰代代相承。终有一日,武道之火将燎至天际,敢与日月争辉!”
许冬枝说到这里,不免胸怀激荡,豪情满怀。将人力壮大武道,比作举火向天、挑战太阳,这是何等宏大的伟业?何等崇高的追求?
武者的骄傲与梦想,尽在于此。
就像前世的科学家,敢于宣称自己是在探索宇宙真理,追寻那至高无上的法则。
“是火天日。”
鹿沉重复着这四个字,体会着其中的豪迈气概,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联系前面的讲述,我明白了。武祖终其一生止步念灯境,恐怕也深知那是当时人力的极限。他这么想,我也不谋而合地这么想,我们如出一辙。”
“跟谁不谋而合?跟谁如出一辙?”
许冬枝不禁莞尔,“这话要是传出去,只怕会惹来群起攻之,骂你自不量力、狂妄自大,竟敢与武祖相提并论。”
“对我而言,这话绝无不敬之意。武祖功参造化,令我无比敬仰。正因如此,我才更想揣摩他的想法,理解他的信念:他为何能成就他人所不能?又为何未能继续突破?这都是我想探究的。”
鹿沉坦然笑道:
“我想了解他的历史,学习他开创的武道。虽相隔千年,却仿佛见过了他。此时此刻,我有着与他同样的困惑。只是我比他幸运,能从他的后人这里,得到他当年未能得到的答案。”
他点了点头,并不在乎许冬枝的嘲弄,继续问道:“武祖之后,推动武道迈出下一步的,想必就是那位提出‘以志火生心气’的先贤了吧?”
直到此刻,他才完全明白许冬枝为何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讲述这么多背景。武道果然深奥玄妙,要解答一个问题,需要层层铺垫诸多概念。现在,终于可以深入讲解“心气”了。
若换作别的徒弟,许冬枝当然只需传授练功方法,不必讲清来龙去脉。但鹿沉的疑问直指核心,非得解惑不可。
鹿沉能有此一问,是他的机缘。在武道之初便触及这些根本,对他日后的精进,必将大有裨益。
许冬枝听了这话,心里又是一震。
到现在为止,鹿沉已经很多次让她感到吃惊了,几乎成了常事。
她一向觉得自己天赋很高,悟性奇佳,无论如何武学,师傅阐述一遍即能明白,甚至举一反三,常常让同辈人比不上,在武功上让别人惊讶,乃是家常便饭。
现在自己却调换了位置,成了那个不断被震撼的人,一时间心里各种复杂心绪都有,特别不是滋味。
她思来想去,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也许以后鹿沉会遇到比他更聪明的徒弟,也能体会一下比自己更强烈的落差感。
想到这里,她精神一振,好像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那个人本来的名字没人知道,都叫他‘心宗’。是和道家真君、佛家觉王、儒家先圣同一个时代的人物。真君、觉王、先圣在各国传道,地位尊贵,受人敬仰。”
许冬枝接着说:“在武祖之前,世上根本没有‘武道’这种说法。他死后几十年,武道虽然开始流传,但还没形成气候。”
“心宗偶然学了点武道,又到处游历求学,先后向真君、觉王、先圣请教,又反过来教了他们三人武道,他们之间亦师亦友,互相交流印证。”
“之后又过了二十多年,真君隐居在陈地,觉王栖息在西边,先圣住在鲁地,心宗则躲进了南山,彼此间的来往渐渐少了。谁也没想到,相隔这么远,他们竟然有了同样的领悟。”
“一年间,心宗练成了‘心气’。三年后,真君、觉王也相继突破了境界。五年后,先圣也领悟了其中的奥妙。”
鹿沉想象着当年四位开创武道、道法、禅学、文理的祖师互相印证道理的情景,“这么说来,‘心气’的根本,似乎是在禅理和道书里?倒也对,既然叫‘心气’,道理本来就应该这样。”
他转念一想,苦笑道:“我想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武祖难以突破。这位老前辈,恐怕一个大字都不认识吧?”
“没错,武祖出身山野,目不识丁。心宗是士大夫贵族,来往无白丁。两者代表着两个极端。”许冬枝已经习惯鹿沉接话,慢慢觉得今天像在交流论道,而不是她单方面在传授。
听了许冬枝的话,鹿沉暗暗点头,心里浮现出两个形象:一个是放荡不羁、能打虎斗熊的粗野汉子,一个是温文尔雅、道理深奥的古来大夫。
同时,他打起精神,因为许冬枝讲完了前面的缘由,接下来就该讲“志火生心气”的根本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