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万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上前开口道。
“陛下亲政爱民,乃国之幸事,但如今朝野上下诸事平顺,先帝虽不幸宾天,可朝中公卿大臣仍旧恪尽职守,以侍先帝之心而待陛下。”
“至于科道谏言,朝有诤臣固然是好事,不过事有轻重缓急,我大明向来以孝道为先,臣以为当务之急,应是料理好先帝山陵之事,安顿好宫中诸事,其余诸事,倒不必太过着急,付有司先行商议即可。”
作为佞臣,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自然是见缝插针,蛇随棍上。
如果说刚刚,万安等人只是察觉到了朱祐樘态度上的些微变化的话,那么现在,他们几乎可以断定,天子在对传奉官这件事上的态度,已经有所动摇。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想想刚刚天子最后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众臣如此勤于谏言,朕岂敢不勤勉……
岂敢两个字,若是在面对其他人时,或许是玩笑。
但以天子和他们这些内阁大臣此前的关系来看,他们之间显然不到这么亲近的程度。
朝堂之上这段时间的动向,万安等人自然是最清楚的。
随着先帝驾崩,朝堂上下对他们这些重臣们积蓄的不满,在短时间内迅速爆发出来。
以科道言官为首,弹劾奏章接连不断,朝议汹汹,一众清流更是咄咄逼人,一时之间,颇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原本万安等人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上乞骸骨的奏章了,却不曾想,现在竟然忽然迎来了转机。
看着对面万安略显激动的样子,朱祐樘心中却摇了摇头。
有了前世的经历,他的确不打算再偏信那些清流词臣,但是,万安这佞臣的属性,也未免过重了些。
他只是露了个口风而已,到了万安这,就得寸进尺,打算将传奉官诸事搁置一旁了。
以如今朝堂上下的舆论情势而言,他要是真的这么做了,怕是接下来局面会更难料理。
“山陵诸事,朕已命保国公朱永,工部左侍郎陈政负责营建,先帝谥号,尊奉太后,太皇太后及册封后妃之事,礼部亦在着手操持,这都是有章程典制可循之事,倒是也不必花太多的心思。”
“朕今日召诸位前来,还是为了这几日的章奏所言,以及前日早朝诸臣所奏之事。”
脸色缓缓变得严肃起来,朱祐樘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视一圈,道。
“前几日朕召少詹事刘健等人觐见,诸臣皆言传奉官乃国之大害,不经铨选,不凭德行资历,官出方士之口,长久以往,必致社稷不宁,朕对此言……深以为然。”
世上之事,绝大多数,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这次来势汹汹的请罢传奉官,固然有人推波助澜,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但也不可否认,传奉官的确本来就有很大的危害。
不经铨选,全由中旨提拔,固然可以最大限度的强化皇帝的权力,更加方便的提拔重用亲信,但却同样容易导致权力被滥用。
古往今来的制度,基本上都是为了维持各方的利益而诞生的,其中自然也包括复杂的铨选制度。
就拿成化朝的传奉官来说,站在朱祐樘这个皇帝的角度,它最大的弊病就在于,一旦皇帝怠惰或者抱病的情况下,失去了铨选流程的制约,中旨传奉的权力,就会被窃取和滥用。
这一点,在他的父皇成化皇帝朱见深晚年,体现的尤为显著。
事实上,这两年传奉的许多官员,朱见深可能仅仅只是听过一个名字,品行资历一概都不了解。
只是在李孜省和梁芳等人的鼓动下,随手便准了他们的荐举。
朱祐樘甚至怀疑,其中一些传奉官,或许他的父皇连知道都不曾知道。
从这一点上来说,外廷的各种流程制度,对皇帝乃至皇权而言,不仅仅是制约,更兼具保护的作用。
天子的这番话,顿时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众人的身上。
尤其是万安,脸上的笑容更是立时就僵在了原地。
此时,一直在旁沉默的次辅刘吉,却跟着开口道。
“陛下明鉴,近年以来,传奉官滥觞,此皆李孜省,梁芳等人之故,其中大多数官员,并无实职,只是假托辞请,求得冠带俸禄,靡耗国库,于朝廷无益。”
“故而,臣以为可命吏部,兵部会同内阁,先行清查在册官员当中传奉虚职者,若不合荫叙之例者,可先行罢黜。”
“至于其他传奉升降者,若果真有功,且出自先帝圣裁,可酌情留复,若因托庇贿赂而得或李孜省等人以权谋私者,可交由有司重新核定,呈交圣裁为宜。”
朱祐樘的目光看向一脸清瘦,留着三缕长髯的刘吉,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赞许。
内阁的三人当中,如果说按能力排个次序的话,那么,刘吉毋庸置疑是第一位的。
相较于万安靠着阿附谄媚受宠,刘吉不论是能力还是出身,都无可挑剔,他最被人诟病的,其实是太过恋栈权位。
彼时万贵妃专宠,刘吉和万贵妃的弟弟万喜结为姻亲,将女儿嫁给了万喜的儿子,得以稳固地位。
后来刘吉的父亲病逝,他暗中鼓动万喜游说皇帝,下旨夺情,这件事消息没能瞒住,刘吉也因此,屡屡被科道官员弹劾。
甚至还有那胆大的当面指责他贪恋权势,无人子之道。
这要是换了别人,怕不是早就羞愧辞官了,但是这位刘阁老,却偏偏脸皮厚的很。
任由科道弹劾,我自岿然不动,因此还得了个‘刘棉花’的诨号。
但即便是对他厌恶之极的科道官员,这么多年来,能够抓住弹劾的,也就是刘吉的德行问题,至于政务方面,刘吉是半点毛病都挑不出来的。
这一点,从他如今的表态也能看得出来。
和万安的急躁不同,刘吉一开口,就切准了要害,并且提出了完整可行的解决方案。
传奉官要罢黜,这是大势,哪怕朱祐樘是皇帝,只要还在意朝局,就不能强行拂逆。
但是,该如何罢黜,却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传奉官这个群体,也有很多区分。
有些是原本无官无职,被直接传奉授予官职的,这种属于严重违反铨选程序的,不论他们得官是因为关系,还是真的有真才实学,都必然是要裁撤的,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但更有大批的人,是原本就有出身或者官职,被中旨传奉获得升迁的,这些人有些是有功有才的,倒不可完全一概而论。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被李孜省等人举荐过的,但不完全是经由中旨,而是从吏部走过流程的,更是需要认真甄别。
不同的情况,要有不同的处理方式。
这其中,便是余地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