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审讯室灯光,白得刺眼,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孙二娘脸上每一条被岁月和风雨刻下的纹路都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家具陈腐混合的怪味。她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对面是两个表情严肃的警官,还有一个穿着深色西装、始终沉默、眼神却像X光一样能穿透皮肉的男人——正是雨夜出现在金镶玉门口的那位。
“孙老板,”年长些的警官放下笔,声音平板,“关于网上流传的‘小飞鱼’童装质量问题,以及你对布料商刘老四的…嗯,‘激烈’交涉方式,我们需要你详细说明。另外,实名举报材料里提到,你涉嫌指使他人对‘金玉良言’直播间进行商业诽谤,并存在不正当竞争行为。”
孙二娘庞大的身躯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她粗糙的手指交叉放在桌上,指节粗大,关节处有长期劳作留下的厚茧。她抬眼,目光越过两位警官,直接钉在那个西装男人脸上。那双曾经燃着暴戾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质量问题?”她的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小飞鱼’每一批布料入库,都有第三方检测报告存档,每一件成品出厂,都按国标走。网上的脏水,泼不到我身上。刘老四?他拿烂布充好,我赶他出门,天经地义!至于诽谤金镶玉?”她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嘲弄,“我孙二娘做事,敢作敢当,用得着玩那些下三滥的阴招?要搞她,我十年前就提着刀去了!”
西装男人终于有了反应。他微微倾身,动作优雅得像在参加高级酒会,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依旧冰冷:“孙女士,情绪化解决不了问题。市场监督管理局的突击检查报告,显示‘小飞鱼’部分批次确实存在轻微甲醛释放量接近临界值,以及色牢度不达标的情况。虽然未构成严重违法,但结合网络舆情,对品牌声誉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至于‘金玉良言’方面…”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鹰隼,“我们掌握的证据链显示,最初引爆舆情的几个关键账号和所谓‘独立测评机构’,其资金流与‘小飞鱼’的某个离岸关联账户存在可疑的、无法合理解释的往来。数额不大,但足够精准点火。”
孙二娘的心脏猛地一沉!离岸账户?她根本不知道这种东西的存在!是财务?还是…她脑中瞬间闪过几个可能的面孔,每一个都曾是她信任的臂膀。寒意,比审讯室的空调更冷,顺着脊椎爬上来。这不是金镶玉一个人的手笔,甚至可能不是张青林旧部能玩得转的!布局如此之深,时间线拉得如此之长…“天鹰”!
“这是栽赃!”孙二娘猛地一拍桌子,沉重的实木桌面发出闷响,震得桌上的纸笔都跳了一下。她眼中怒火重燃,但这次,怒火深处是冰冷的警觉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我孙二娘的钱,每一分都见得了光!有本事,去查我厂里每一笔进出账!查我银行户头!查那些见不得光的离岸老鼠洞到底是谁挖的!”
与此同时,隔壁的审讯室里,气氛同样凝重。
金镶玉依旧穿着那身价值不菲的墨绿丝绒旗袍,只是精心打理的发髻有些散乱,几缕发丝垂在苍白的脸颊旁。她背脊挺直,姿态依旧带着刻意的优雅,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她对面,坐着相似的组合:警官和一个同样眼神冰冷、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显然是“天鹰”的另一位代表。
“金小姐,”年轻男人的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金玉良言’直播间对‘小飞鱼’的指控,尤其是那份关键的‘甲醛超标三倍’的检测报告,经核实,报告出具机构资质存疑,检测样本来源不明,结论与官方抽检结果严重不符。这已构成捏造并散布虚伪事实,损害他人商业信誉、商品声誉的违法行为。另外,”他推过一份文件,“关于你名下数个控股公司,以及通过复杂股权架构对多家织里中小布料供应商施加压力,操控其向‘小飞鱼’供应劣质或问题原料的行为,证据确凿。这是典型的商业诋毁和供应链恶意狙击。”
金镶玉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如同上好的瓷器。她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份检测报告…是她授意手下找的“灰色”机构做的,她只想彻底搞臭“小飞鱼”,让孙二娘永世不得翻身,为她父亲“报仇”,也为她自己扫清最大的绊脚石!她没想到对方能查得这么深,这么快!更没想到“天鹰”会把这些本可以用来要挟她的证据,直接甩在警察面前!
“我…”金镶玉张了张嘴,那惯常的、带着蛊惑力的吴侬软语此刻干涩无比,“我只是…想揭露真相…孙二娘她…”
“真相?”年轻男人打断她,眼神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她的伪装,“金小姐,资本的世界里,真相只是筹码的一种包装形式。你父亲张青林当年因贪婪卷入资本游戏,最终被当作弃子抹掉。而你,选择了更‘聪明’的方式,利用舆论和资本杠杆,试图复制一场私人复仇。可惜,你忘了,真正的大玩家,最擅长的就是利用棋子之间的互相撕咬,来达到清场的目的。”他的目光扫过她惨白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般的冰冷,“你以为你在操控舆论攻击孙二娘?其实,你和你攻击的对象,都不过是‘天鹰’整个织里童装产业整合计划中,需要被提前引爆和清除的…不稳定因素罢了。你们斗得越狠,流血越多,他们收割的成本就越低。”
金镶玉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精心构筑的复仇堡垒和商业帝国,在对方冰冷的逻辑和铁证面前,轰然崩塌,碎成一地狼藉。她终于彻底明白,雨夜孙二娘提刀而来时,自己摔出那些“天鹰”文件时,内心那绝望的疯狂源于何处——那不是对孙二娘的恫吓,那是她自己濒临深渊时发出的、无人听见的哀鸣!她和孙二娘,这对不共戴天的仇敌,竟然真的成了同一张资本巨网中,被粘住翅膀、互相撕咬、加速死亡的飞虫!
“张青林…是被他们…”金镶玉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纯粹的、巨大的恐惧,看向那个代表“天鹰”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没有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收回了桌上的文件。答案,不言而喻。
冰冷的程序走完,暂时因“证据尚需进一步核查”而未被拘留的孙二娘和金镶玉,一前一后走出了灯火通明的派出所大门。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但空气湿冷粘稠,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织里镇的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光怪陆离、扭曲破碎的倒影。
孙二娘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庞大的身影在空旷的街头显得有些孤寂。她没有回头,径直走向自己那辆沾满泥点的旧越野车。
“等等!”一个沙哑而急促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孙二娘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她能感觉到金镶玉靠近的气息,带着一丝高档香水和雨水混合的、冰冷的味道。
金镶玉快步走到她侧前方,拦住了去路。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她那张曾经颠倒众生的脸,此刻写满了疲惫、惊惶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泪水冲刷过,留下狼狈的痕迹,旗袍的下摆沾着泥水,早已不复优雅。
“孙二娘!”金镶玉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慵懒媚态,只剩下嘶哑和急切,“你还没看明白吗?!他们!‘天鹰’!他们才是真正的凶手!十年前害死你男人和我爹的,是他们!现在要把我们两家,把整个织里都吞下去的,也是他们!”
孙二娘缓缓转过身。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刺向金镶玉。
“所以?”孙二娘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千钧之力。
金镶玉被她这眼神看得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又挺起胸膛,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所以?所以我们就该坐在这里等死?等着被他们吃得骨头都不剩?等着织里变成他们的血汗工厂?!”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吐出一个她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的词:“联手!”
这两个字,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湿冷的空气中。
孙二娘的眼神骤然收缩,锐利得几乎要洞穿金镶玉的灵魂。联手?和这个害她丈夫、泼她脏水、让她基业摇摇欲坠的仇人之女?这个蛇蝎心肠、惯会用阴毒手段的女人?荒谬!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联手?”孙二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讽刺和毫不掩饰的杀意,“金镶玉,收起你那套鬼把戏!跟你联手?我怕脏了我的手!你和你那死鬼爹一样,骨头缝里都流着黑水!现在被更大的狼盯上了,知道怕了?想拉我垫背?做你的春秋大梦!”
她猛地一挥手,力道之大,带起一股冷风:“滚开!再挡路,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下去陪你那好爹?!”
金镶玉被她的气势逼得踉跄一步,脸色更加惨白,眼中闪过一丝屈辱和绝望。但她没有退缩,反而迎着孙二娘吃人的目光,尖声道:“是!我是黑!我是不择手段!我恨不得你死!但现在呢?孙二娘!你睁大眼睛看看!”她猛地指向派出所旁边那条被霓虹映照得如同血管般鲜红的街道尽头——那里,不知何时悄然停着几辆黑色的、线条冷硬的豪华轿车,车窗漆黑如墨,像野兽沉默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她们。
“看到了吗?那就是‘天鹰’的狗!”金镶玉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的疯狂,“你以为他们只是盯着我们?他们在看着整个织里!看着每一家厂子!看着我们像斗鸡一样互相啄得头破血流!等我们流干最后一滴血,他们就会像秃鹫一样扑下来,用最低的价格,把一切都收走!你‘小飞鱼’几十年的牌子,我‘金玉良言’几百万的粉丝,还有那些靠我们吃饭的工人、小老板…全完了!全都得变成给他们打工的奴隶!”
她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孙二娘那双寒冰般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泣血:“孙二娘!我知道你恨我入骨!我也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但现在,我们两个,要么一起死!要么…就他妈的放下刀,先剁了那些想吃绝户的豺狼!”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街头回荡,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玉石俱焚的悲壮。
孙二娘沉默了。她顺着金镶玉指的方向,看向那几辆幽灵般的黑色轿车。车窗反射着冰冷的霓虹,像深渊的入口。金镶玉的话,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扎进她愤怒而混乱的脑海。十年前丈夫冰冷的身体…雨夜里金镶玉摔出的那些触目惊心的文件…审讯室里“天鹰”代表那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眼神…还有地上那把孤零零的、在资本巨鳄面前显得如此无力的剁骨刀…
恨意,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但一股更深沉、更冰冷、更庞大的恐惧和愤怒,正从这岩浆的底层翻涌上来——那是对彻底失去“小飞鱼”、失去她与亡夫共同心血、失去她半生打拼所守护的一切的恐惧!那是对“天鹰”这种无形无质、却能将人碾碎成齑粉的庞然巨物的滔天愤怒!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重新看向金镶玉。路灯的光线终于照亮了她半边脸。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在剧烈地抽搐着,眼中翻涌着惊心动魄的挣扎——刻骨的仇恨与冰冷的现实,像两条毒蛇,在她心中疯狂撕咬。
时间仿佛凝固了。湿冷的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几秒钟,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孙二娘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金镶玉写满绝望和疯狂的脸上。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联手”。
她只是从紧咬的牙关中,磨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从地狱里捞出来的,带着血腥味和铁锈味:“去我厂里。”
说完,她不再看金镶玉一眼,猛地拉开车门,沉重的越野车发出一声咆哮,轮胎卷起浑浊的水花,冲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金镶玉站在原地,看着越野车尾灯迅速消失在街道拐角,又猛地回头看向那几辆黑色轿车。车窗依旧漆黑一片,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她打了个冷颤,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屈辱、恐惧和一丝绝处逢生般渺茫希望的复杂情绪攫住了她。她裹紧早已湿透的昂贵旗袍,像逃离地狱般,冲向自己停在路边的跑车。
发动机的轰鸣撕破了短暂的死寂。
而在那辆幽灵般的黑色轿车里,后座上的男人——肖先生,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洁白的手帕擦拭着金丝眼镜。他透过重新戴好的镜片,望着孙二娘和金镶玉车辆消失的方向,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目标A和目标B已初步接触,情绪反应符合预期,存在强烈对抗基础上被迫寻求合作的可能性。”他对着衣领上一个极小的麦克风,声音平稳无波,“执行B计划。重点关注‘小飞鱼’核心供应商的异动,以及…湖州银行对‘金玉良言’的授信评估进度。压力,可以适当再加一点。”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湿冷的空气和破碎的霓虹光影。黑色的车队如同融入夜色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启动,驶向织里镇更深的腹地。一场以整个产业为棋盘,以无数人生计为赌注的围猎,在短暂的喧嚣后,进入了更冰冷、更致命的静默期。孙二娘那句“去我厂里”,是联手抗敌的号角,还是另一场更凶险博弈的开始?答案,藏在织里镇无数亮着灯的厂房里,藏在冰冷的数据流中,也藏在两个女人那被仇恨与恐惧撕裂、却又不得不暂时靠拢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