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散值,天色已近黄昏。高拱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轿夫先去了城东的一家名为鸿春园的小酒肆。
这家酒肆虽然面积不大,位置也不在主街道,但有个特别的拿手好菜,烟熏猪头肉!
高拱今天专门绕道过来,就是为了买他家的烟熏猪头肉。
等轿子停好后,高拱掀起轿帘,递了几辆碎银子给轿夫,耳语了几句。
轿夫急匆匆的走进了酒肆,不一会便提着一包油纸包裹的东西和一坛酒出来,递给轿子里的高拱。
小轿再次启程,不紧不慢地朝着高拱的府邸走去。
高拱回到府内,不多一会,书房的门就被敲响了:
“老爷,魏大人到了!”
“快请!”
书房的门被推开,进来的人正是现任吏部左侍郎,同时也是高拱的得意门生,魏学曾。
魏学曾进了书房,先是给高拱深鞠一躬,高拱连忙起身托起,咧嘴笑了笑:
“惟贯,多礼了!”
“座主哪里的话,学生登门,礼当叩拜。”
“哎!匆忙将你叫来,想必还没吃饭吧?”
“听说座主找我有事,哪里顾得上回家吃饭,散值后就直接从吏部赶过来了。”
“正好,我也没吃。刚才回府途中,我顺路去了趟城东,买了你最爱吃的烟熏猪头肉和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来来来,陪我边吃边聊。”
高拱当即叫过来一名家丁吩咐道:
“你去通知厨房,让厨房把那斤猪头肉和女儿红热一热,再烙几张饼,直接端到书房来。”
支走家丁,高拱给自己和魏学曾各自倒了杯茶,面色凝重地开口:
“惟贯,大事不好了!”
“啊?出何事了?”
魏学曾心头一紧,也跟着紧张起来。
“今天早朝的事你也多少看到了。”
“嗯。”
魏学曾轻微点了点头。
“不少同僚都在议论,众说纷纭,没个准话。”
“孟冲被抓了!”
高拱一字一句,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是在自己的府邸,被东厂的人抓的!还有一直给皇上献药的妖道,张俊峰,也在同一时间被东厂番子给拿了!”
刚端起茶杯的魏学曾手猛地一抖,温热的茶水瞬间泼洒在他的孔雀绯色官袍上,洇开一团赤黑。
他身为高拱的心腹门生,自然深知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对于座主的重要性!孟冲突然被抓,而身为首辅的座主却毫无预警、无力施救,这分明是被人闪电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
“为何如此突然!是谁授意?今晨不是说皇上圣体欠安,在内宫静养吗?为何会突然下发旨意,拿了孟冲?”
魏学曾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急促,随即又想到关键,“还有妖道张俊峰,就算是皇上要拿他二人,那也是锦衣卫出手拿人,为何是冯保的东厂出面?”
魏学曾说完,没等到高拱的回复,自己脑中却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他抬眼看向高拱,只见高拱也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眼中是同样的忧虑。
“这......确实是天大的祸事啊!”
魏学曾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眼前眉头紧锁的座主,突然明白了为何今日会被紧急召唤。
这朝堂的天,怕是要变了!如今这局势,已是风雨飘摇,凶险万分!
“今天唤你过来,正是为了商议对策!”高拱的声音低沉。
“东厂恶名,官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世宗一朝,多少大狱冤案都是因为东厂兴风作浪而起!”
魏学曾对这东厂,可谓深恶痛绝,欲除之而后快,此刻更是愤懑难平,“这冯保提督东厂以来,做了多少恶事,给皇上进了多少谗言!座主应该早想办法,除了这阉竖,以正朝纲!”
“哎!现在怕是来不及了!”
高拱重重叹息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无奈,“那阉竖,恐已势大难制!”
“难道说...皇上的情况......”魏学曾的心猛地一沉,一个极其不祥的念头涌上喉咙。
话还未出口,书房的门就被敲响了。高拱赶紧抬手示意噤声,魏学曾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觉得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家丁端着热气腾腾的猪头肉、温好的女儿红和一大盘烙饼进来。
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魏学曾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眼睛直勾勾地盯向盘子里色泽诱人、熏得恰到好处的猪头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身为陕西泾阳人,他本该对面食情有独钟,却偏偏对这烟熏猪头肉爱到骨子里,几乎顿顿不离。
高拱深知学生这癖好,特意绕道去买这鸿春园的招牌菜,此刻在紧张压抑的气氛中,这熟悉的香味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
魏学曾的目光几乎黏在肉上挪不开。
高拱不紧不慢地卷了一个饱满的猪头肉卷饼递给他。魏学曾看着递到眼前的卷饼,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和赧然。
高拱却微微笑了笑,将饼塞到他手里:
“吃吧,惟贯。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吃饱了,才有力气想对策!”
“那...多谢座主了!”魏学曾不再推辞,接过卷饼,仿佛要将心中的焦虑也一并吞下般,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酱汁沾到胡须上也浑然不觉。
高拱也卷了一个饼,慢慢地吃着,眉头却未曾舒展。
“皇上的事,我也不甚清楚。
今早用尽了法子,也没探到个所以然。宫门紧闭,消息如同铁桶一般。”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以我对孟冲那厮的了解,那把软骨头,怕是在东厂大牢里连一个过堂都撑不住!该说的不该说的,怕是都要倒个干净!”
魏学曾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眼中忧色更深。
“但现在皇上情况不明,依今日种种蛛丝马迹推断,圣体恐怕...不容乐观。”
高拱的声音压得更低,“所以,眼下内宫真正做主的,很有可能是那两位妇人!”
“妇人岂可妄议国事!简直是胡闹!”
魏学曾一听,罕见地放下了手里的肉饼,愤然低喝一声。
“而那阉竖冯保,”高拱继续分析,眼中寒光闪烁,“据孟冲之前零星汇报,此人最善钻营,只要没事就去坤宁宫(陈皇后居所)和慈宁宫(李贵妃居所)请安献媚,早已深得两宫后妃倚重。
如今皇上情况不明,两宫后妃把持内宫,冯保自然借势而起,开始清除异己了!孟冲,就是他的第一个目标,也是斩断我伸向内廷之手的第一步!”
魏学曾眉头紧锁,连连点头:“座主所言极是!那冯保素来阴狠毒辣,又与孟冲势同水火,此番借着两宫之威,东厂出手,必是要彻底拔除孟冲,剪除座主在内庭的臂膀啊!其心可诛!”
高拱面色凝重地抿了一口温热的女儿红,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却丝毫压不住心头的阵阵寒意。
魏学曾的话,他何尝不明白?只是冯保出手太过迅猛,利用其内监身份近水楼台,抢先一步知晓了皇上的真实情况,时机拿捏得精准狠辣,让他这个外朝首辅措手不及,陷入了极大的被动。
“孟冲一倒,司礼监掌印之位必将落入冯保之手!届时,内廷尽在冯保掌控,圣旨如何发出,奏疏如何批红,皆由他一手遮天!如此权势滔天,就算称他为当朝刘瑾也不为过!”
魏学曾越说越激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若是皇上...若是皇上真有万一...太子年幼,尚在冲龄,届时两宫垂帘...这唐朝的武氏之祸,怕是会在本朝重现啊!”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张忧心忡忡、被巨大政治阴影笼罩的脸庞。桌上诱人的肉香和醇厚的酒气仍在弥漫,却再也驱散不开那沉甸甸、令人窒息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