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六年五月十九日丑时七刻
距隆庆帝驾崩还有七日!
各部臣工陆陆续续的到了午门外,文东武西依次站好,分列在左掖门和右掖门前。
不过品级过了四品的大臣,是有特权去两旁的朝房稍作休息的,但因为朝房就那几间,所以一般的四品官员其实也不是每次都能有进入朝房休息的特权,毕竟这里是京城,四品官不说多如牛毛,最起码一板砖下去也能砸几个出来。
张居正今天来的比较早,早早的就在朝房里候着了,除了张居正,还有同时在内阁任职的另一位阁臣,高仪。
也就是说,除了首辅高拱,其他二人均已到齐。
张居正看着无话的高仪,正打算开口问候一下,朝房的房门就被推开了,一股清冽的寒风拥着一个身材中等满脸大胡子的老人走了进来。
朝房内的二人看清来人后纷纷起身施礼。
“元辅来了!”
来人正是当今内阁首辅,兼任吏部尚书的高拱。
高拱微微颔首,示意二人坐下,而他自己则很自然的坐到了主座。
高拱进来后也没多说话,而是端起了桌上温热的参茶喝了一口。
茶汤下肚,淤积的体寒被驱散了一半,高拱顺着捋了捋胡子,开口道:
“叔大,今日皇上要廷议两广土司叛乱和蓟辽边患两件事,兵部平常都是由你分管,你准备如何奏对?”
张居正谨慎回答:“两广地区本就山高林密,本地土民依林聚集,且本就持械好斗,再加上当地官吏无好生之德,对土民盘剥有加,遂激起民变,尤其是那蓝一清和林道乾,借故打着顺应天道的幌子,居然拉起来一支万余人的叛军。”
张居正说完顿了顿,也端起一旁的参茶喝了一口。
“至于蓟辽边患,前一阵戚继光与我聊过,戚继光的想法是想新进一批火铳武装部,再加建造二十余座堡垒用于巩固边防,提议都不错,也是利边利防的好提议,只是目前国库空虚......”
“你前几日提到的殷正茂我知道,此人虽有才干,然贪墨之名在外,值此国库空虚之际,如若他出任两广总督,怕是蓝一清和林道乾没抓到,军费就先吃了大半了。”
高拱没等张居正说完就开口打断了张居正的话,因为国库空虚这事他也很头疼,虽然他也推行了不少政策,比如加强边贸管理,改革赋税制度,整治吏治与财政节流,但始终见效甚慢,杯水车薪。
根据张居正之前了解到的信息,隆庆五年太仓库岁入才三百一十万两,但年末户部结算的时候才发现,隆庆五年一年太仓的岁出就高达三百二十万两之巨!
十万两的赤字!
“再加这火铳与修筑堡垒之事......”
高拱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敲响了门钟,一个太监在门口唱道:
“寅时三刻已到,文东武西,各部臣工列队!”
屋内的三位阁臣纷纷起身,依次排列的从朝房内走了出来。
待文武两道大臣站好,左右掖门却迟迟没有打开,正当各位大臣疑惑的时候,刚刚唱时的那个太监清了清嗓子说道。
“陛下有旨!”
一听这话,门口列队的文武官员急忙跪了下去,高呼万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体违和,偶感风寒,不克临朝视事。着各部衙门恪守职责,循章理事,毋怠毋忽。一应政务,具奏内阁,详拟票签,呈请定夺。
钦此!
一听这道圣旨,张居正的内心突然有了底,即使昨天晚上冯保给他透露过了,但他还是半信半疑,现在看来,隆庆帝怕是真的命不久矣了。
就在张居正琢磨的时候,跪在第一排的高拱蹭的站了起来,直勾勾的走到了小太监的面前,厉声喝问道:
“皇上圣体有恙,可曾找过太医了?”
小太监看着突然站起来的高拱也是一愣,随即回道:
“看过了,罗太医说只是风寒,将养几日就好了。”
“若只是风寒,为何不临朝?”
高拱咄咄逼人的问。
“这……这奴才也不知啊!”
小太监被高拱的气势给逼的开始结结巴巴起来。
“罗太医现在何处?孟掌监呢?”
“这……高阁老,奴才只是一个传话的,您问的两位哪一位奴才都得罪不起啊,还哪敢打问两位的行踪啊!”
“胡说八道……”
高拱有些生气了。
“老实交代,皇上到底怎么了?”
高拱之所以突然暴跳如雷,是因为他知道,隆庆帝其实一直龙体有恙。
五月十八日的早朝也是强撑着身体上的。
本就有病的身体上不了朝在所难免,也不会让人生疑。
但让人疑惑的就是不上朝也不见通政司提前发抵报通知各部衙门,而是在早朝的前一刻才匆匆给了个圣旨,说什么早朝取消。
而且最最可疑的是内廷给的原因居然是风寒?
在官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高拱立刻心生警觉,认为此事有蹊跷,所以才对传旨的小太监厉声喝问!
“元辅稍安勿躁!”
忽然,一只有力的大手按在了高拱的肩膀上。
“臣工们都看着呢。”
张居正出言安抚起了高拱,内心不免得开始吐槽。
这高大炮果然名不虚传。
“元辅在臣工面前如此喧哗,让不明真相的臣工们做何想?”
“如今皇上是真的风寒侵体,还是别的什么我等尚不可知,如此喧闹下去,内阁颜面何在?皆时朝野震动,皇上要是怪罪下来,元辅又当如何自处?”
高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跪在地上眼巴巴看热闹的官员和张居正,他明白张居正说的都是实话。
虽说两人现在是上下级加政敌的关系,但俗话说的好,驴粪蛋,要表面光!
内阁毕竟是整个朝廷的中枢,外廷政府的第一门面,如果当着满朝文武和一个内监闹起来,岂不丢死人了?
随后高拱也收起了抓着小太监的手,转过身对身后还跪在地上的臣工说:
“各回各部衙门,各部能自行决断的事就自行决断,决断不了的各部部堂写折子递交内阁商议票拟,都回吧!”
高拱说完,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两位阁臣。
“列位,回阁议事吧!”
大内乾清宫外
冯保站在阶下,声音不高不低,恰能让殿内隐约听闻:
“让你传个旨,倒给咱家捅出天大的篓子!这点差事都支应不了,留你何用?!”
跪在地上的小李子瑟瑟发抖:
“干爹息怒,不关儿子的事啊,只是那高大胡子...”
“不关你的事?”
冯保声音陡然转厉。
“宣个旨都能惹得高阁老大动肝火,差点把你个小崽子撕了,还敢说不知?掌嘴!”
冯保嗓子一吊,小内侍吓的赶忙磕头如捣蒜。
“人家高大学士,是陛下钦点的内阁首辅,正儿八经的外廷宰相,什么高大胡子,我看呀,就是咱家平时太惯着你们这帮小子了,说起话来口无遮拦,掌嘴!”
“是……是,儿子知错了!”
小内侍说完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抽,抽的是啪啪作响。
“冯公公,何事如此喧闹?”
殿内传来陈皇后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
冯保立刻变脸,狠狠瞪了小李子一眼,低叱:
“蠢货!滚一边去!”
随即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入殿内。
殿内,陈皇后与李贵妃分坐左右,十岁的太子朱翊钧依偎在李贵妃身侧。
“平身。”
陈皇后语气淡淡。
“外间何事?”
冯保起身,垂手恭立,脸上堆满愁苦:
“回娘娘,是为方才传旨之事......”
“旨意有何不妥?”
李贵妃敏锐地问道。
冯保噗通又跪下了,以头触地:
“老奴......老奴不敢妄议朝臣!请娘娘先恕老奴死罪!”
陈皇后与李贵妃交换了一个眼神。
陈皇后道:
“恕你无罪,照实讲来。”
“谢娘娘恩典!”
冯保这才抬头,一脸心有余悸。
“老奴奉两宫娘娘口谕拟了那道懿旨,想着留在殿内伺候,便遣了这不中用的干儿子去传旨。
谁知......谁知那高拱高阁老,听闻旨意后竟勃然大怒!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冯保话说半截就没了声,惹得城府不够的朱翊钧急得开口问道:
“大伴,高阁老说什么了?”
十岁的朱翊钧明显没有自己的两位娘亲老练沉稳,被冯保说书一样吧胃口给吊了起来。
冯保偷眼瞧了瞧两位后妃的脸色,见未制止,便继续道:
“高阁老他......他拒不行礼谢恩,反厉声质问:
‘皇上龙体欠安,内阁为何毫不知情?通政司为何不见行文?竟让一阉竖传话,置内阁体统于何地?!’
这还不算......”
冯保声音发抖,指向殿外,
“那孽障!还不滚进来,将高阁老后面的话,一字不漏地禀告娘娘!”
小李子连滚带爬进来,匍匐在地,抖如筛糠。
看着跪倒在地的小李子,冯保使了个眼色。
“你就将刚才宣旨时候的事儿如实禀告两位娘娘与太子殿下,如若有半句虚言,咱家就剥了你的皮,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小李子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哭腔:
“回......回娘娘,高阁老......高阁老还说:‘后宫妇人,安敢妄拟圣旨?此乃干政!尔等若不知避嫌,就该回去好好读读《女戒》!’”
“什么?!”
一向端庄的陈皇后猛地站起,一张俏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纤指死死攥着扶手,指节发白,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气到了极点。
“他......他竟敢......竟敢如此羞辱本宫!”
“姐姐息怒!”
李贵妃连忙起身扶住摇摇欲坠的陈皇后,将她扶回座位,转头看向冯保和小李子,眼神锐利如刀锋,
“高拱......他如何得知旨意出自本宫与皇后之手?”
她心中寒意陡升,这深宫内苑,竟无秘密可言?
太子朱翊钧也被突然的变故给吓到了,赶忙走到了陈皇后身侧,轻轻的锤了几下陈皇后的肩膀。
“母后莫要生气。”
冯保伏地,声音惶恐却意有所指:
“老奴......老奴委实不知啊!按制,大内传旨本该是孟掌印的人去......可老奴拟旨时也未见孟公公一面,传旨时更是遍寻不着,无奈才遣了这不成器的东西......谁曾想,就惹出这般祸事来!若非张阁老心善,及时拦阻,这蠢材怕已被高阁老联合诸臣工打死在午门外了......”
“他还动手了?”
“可不是吗!幸好张阁老心善,眼瞅着小李子就要被打死了,急忙出手制止,这才让小李子捡回了一条命呀!”
陈皇后和李贵妃听到这,不免得相视一眼,随后就说道。
“冯公公,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带钧儿下去读书吧。”
李贵妃摆了摆手道。
冯保一看火候也差不多了,就领着皇太子退出了乾清宫。
“早就听闻高拱和孟冲里外联合,一起给皇上送女人娈童还有春药,起初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多半都是真的了。”
陈皇后气愤的说。
孟冲给皇上送女人和春药的事陈皇后和李贵妃是有实证的,至于娈童,也只是道听途说,没抓到实际证据。
所以早就对这个孟冲不满了,再加上刚才冯保的刻意挑唆,也顺理成章的将她两拟旨的事情也是孟冲透漏给了高拱。
“幸好昨天妹妹你提了一句,把皇上真实病情给压了下来,要不然,让那高胡子知道了还了得?”
昨天中午,隆庆帝在用过午膳后,看中了一位小宫女,也不顾年幼的朱翊钧在场,非要拉这小宫女去后殿就地临幸了。
陈皇后和李贵妃立刻出言制止,一方面顾虑年幼的皇太子,一方面也是因为太医院的罗太医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在行房事,否则命不久矣!
结果三推四就,这位软弱的皇帝也没能将自己的两个女人制服,反倒是被自己两个女人给气的够呛,结果一口气没喘上来,当时就四仰八叉的倒了过去。
这可把两位娘娘给吓坏了,立刻传了罗显过来救治,罗显过来号了号脉,无奈的摇了摇头。
当时的陈皇后俏脸一白,也瘫软了下去。
也就在这时候,李贵妃站了出来,将乾清宫所有内侍宫女给聚拢了过了,登名造册,并下了死命令,如果外头听到任何关于皇上病情的事,名册上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一阵雷厉手段下来,将皇上的病情稳稳的瞒住了,也为她两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呢接下来怎么办,瞒,也瞒不了多久啊”
陈皇后惆怅的说。
“姐姐,我们也需要找外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