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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宫,武英殿。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斜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隆庆帝朱载坖半倚在宽大的御榻上,明黄色的龙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昔日还算健硕的身躯如今枯槁得如同秋风中摇曳的残烛。

他蜡黄的脸上布满病态的潮红,眼窝深陷,目光时而涣散时而急迫地扫向紧闭的殿门,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榻边垂落的明黄流苏,透着一股行将就木之人的深深不安与对生的无限渴望。

御阶之下,内阁三位重臣——首辅高拱、次辅张居正、阁臣高仪——各自端坐在软凳上,神情肃穆。

高拱眉头紧锁,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显是极力压抑着内心的不满与忧虑;张居正面色沉静如水,眼神却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皇帝的状态和殿内的动静;高仪则垂着眼睑,如同入定,手指却下意识地摩挲着玉带上的纹饰。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皇帝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几时了?!”

隆庆帝猛地从御榻上探起身,声音沙哑而焦躁,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侍立一旁的内侍慌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回陛下,未时三刻了。”

话音刚落,仿佛回应皇帝的召唤,武英殿那两扇厚重的、雕着蟠龙祥云的朱漆大门,被缓慢地从外面推开。

午后慵懒的光线瞬间涌入,在门口勾勒出两个清晰的剪影。

迎着刺目的光,冯保和张俊峰一前一后,踏入了这帝国权力的核心之所。

冯保的身影在光影中显得格外灵活,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小跑着冲到御榻之下,“扑通”一声重重跪倒,额头“咚咚咚”地磕在金砖上,声音带着哭腔,情真意切:

“陛下!老奴幸不辱命!历尽艰辛,终于将张大仙给陛下寻回来了!天佑陛下,天佑大明啊!”涕泪横流的表演堪称完美。

“好!好!好!”

隆庆帝激动得连说三个“好”字,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死死盯住冯保身后的身影,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冯保这趟差你办的不错,念你功过相抵,不予追究,一旁候着吧!”

他迫不及待地将目光转向张俊峰,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国师!朕的国师!朕可算把你盼回来了!这几日……朕心甚忧啊!”

张俊峰微微一笑,拂尘轻甩,搭在臂弯,另一只手悠然捋过长须,一派仙风道骨,超然物外的气度油然而生。

他步履从容,走到御阶前,对着隆庆帝打了个稽首:

“无量天尊!陛下何须苦寻?贫道与陛下缘分未尽,贫道自当归返!此次云游,正是得了上天垂示,远涉重洋,前往那蓬莱仙岛,为陛下寻求续命延年的仙方去了!”

阶下三位阁臣闻言,脸色均是微变,互相交换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

张居正心中更是冷笑连连:‘远涉重洋?蓬莱仙岛?几日便复返?这妖道吹嘘起来当真是脸不红心不跳,难怪能靠此道混得风生水起!简直荒诞至极!’

“哦?!”

隆庆帝果然被牢牢吸引,身体前倾,急切追问:“海外仙山距京城何止万里?国师竟能在短短数日内往返?此等神通……”

张俊峰捋须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朗声一笑,声音洪亮,充满自信:

“陛下有所不知。贫道早已修成先天一炁,神游太虚,缩地成寸不过等闲!日行万里亦不觉疲乏。

那蓬莱之境,于贫道而言,不过咫尺之遥,探囊取物罢了!”这番话说得轻轻松松。

张居正听得眼角微抽,心中腹诽几乎要脱口而出:‘日行万里?这牛吹得简直……怕不是比飞机还快!’他感到一阵荒谬绝伦的尴尬。

“那……那仙方……”隆庆帝的呼吸更加急促,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榻沿,指节发白,“国师可曾……可曾寻得?”

“托陛下齐天洪福,仰赖陛下真龙之气庇佑,贫道幸不辱命!”张俊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神谕般的庄严,“此仙方名为——九转回阳丹!”

“九转回阳丹……九转回阳……”隆庆帝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精光一闪,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摆脱病魔、重获生机的景象,“此丹炼制所需……”

“陛下!”

张俊峰猛地打断皇帝的问询,他深知此刻必须抛出最关键、也最具冲击力的部分。

他上前一步,声音刻意压低,在寂静的大殿中幽幽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听者的心坎上:

“此丹炼制,所需天材地宝虽珍稀,以陛下之能,集齐并非难事。

然则,此丹能否逆天改命,成就无上神效,全系于一味至关重要的药引!此引若有半分差池,非但丹药无效,更会引动丹火反噬,轻则损伤陛下龙体根基,重则……恐危及陛下生魂,万劫不复!”

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张居正心头警铃大作,他深知这些方士惯用耸人听闻的“药引”来彰显其神秘和不可或缺,但张俊峰此刻营造的氛围,那刻意压低的、带着颤音的尾调,无不透着一股邪异!

隆庆帝更是被这番话彻底攫住了心神。

他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如刀,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了榻边的流苏,手背上青筋暴起,沙哑的嗓音如同砂纸摩擦:

“国师!快说!那……那至关重要的药引……究竟是何物?!无论何等珍贵,朕……朕倾举国之力也要寻来!”

张俊峰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他猛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金砖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抬起头,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残忍地响彻整个武英殿:

“回禀陛下——此药引,非金非玉,非草非木。乃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剧变的阁臣,最终定在皇帝那张因极度渴望而扭曲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匕首:

“乃是——初生婴儿的脑髓!取其至纯至阳、蕴藏先天元炁之精华,方可为陛下逆天续命,点燃九转回阳丹之神火!”

“初生婴儿的脑髓?!”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如同最深的寒冰瞬间冻结了整座武英殿。

午后原本闲适慵懒的阳光,此刻仿佛凝固成了浑浊的凝胶,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令人窒息。

阶下的三位阁臣,饶是历经宦海沉浮,见惯风浪,此刻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

高拱的胡子气得剧烈抖动,张居正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高仪更是惊得差点从软凳上滑落,三人不约而同地狠狠咽了口唾沫,却觉得喉咙干涩得如同火烧。

御榻上的隆庆帝,仿佛被这七个字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那里,一言不发。

死寂中,他涣散的眼前却蓦然闪过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那是他的儿子,太子朱翊钧刚出生时的模样,纯净无瑕,惹人怜爱。

那柔嫩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可……可那“药引”……

“妖道!!!”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骤然打破死寂!

高拱再也无法忍耐,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从软凳上弹起,须发戟张,戟指跪在地上的张俊峰,目眦欲裂:

“妖言惑众!蛊惑圣听!你究竟意欲何为?!取婴儿脑髓为引?此等丧尽天良、灭绝人伦之邪术,亘古未闻!你这披着人皮的畜生,也敢拿到天子面前妖言惑众!陛下!此獠罪该万死!老臣请旨,立刻将此妖道押入刑部天牢,明正典刑,以儆效尤!若让此等邪魔外道横行宫闱,老臣这首辅……”

“陛下!万万不可听信此等邪说!”张居正与高仪也同时起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与惊怒。

张居正心中更是翻江倒海,他早知妖道手段狠毒,却万万没想到竟能歹毒、荒谬至此!以人脑炼丹?这已非欺君,而是彻头彻尾的妖魔行径!

“住嘴!!!”

一声沉闷而暴怒的拍击声如同惊雷炸响!隆庆帝枯瘦的手掌狠狠拍在御榻的紫檀木扶手上,震得整个榻身都微微一晃。

他半撑起身体,如同一头被逼到绝境、行将就木却凶性大发的老龙,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凶狠地扫视着阶下三人,声音嘶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暴戾:

“朕说了!住嘴!尔等……尔等再敢多言一句……统统……统统给朕拿下!”

三位阁臣僵在原地,高拱气得浑身发抖,张居正脸色铁青,高仪面如死灰。皇帝如此暴怒失态,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隆庆帝喘息稍定,目光重新落回跪着的张俊峰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疯狂的渴望,也有一丝残存的、属于“人”的挣扎:“国师……你可知……此举有伤天和!朕……朕乃一国之君,亦为人父!你让朕取那襁褓中无辜婴孩的……脑髓炼丹……你……你当朕是禽兽不如吗?!”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跪在地上的张俊峰,只觉得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皇帝那残存的人性与对长生的疯狂渴望正在激烈交锋。他知道,此刻已无退路!儿子惊恐的小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狠狠一咬牙,心念电转:救儿子!救自己!至于他人死活……与我何干!

一股豁出去的狠戾涌上心头。

张俊峰再次重重磕头,额头撞击金砖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他抬起头,脸上是无比的“忠诚”与“悲悯”,声音带着一种殉道般的狂热:

“陛下!您乃天授圣人,是当世活佛!您的一身龙体,关乎大明江山社稷之稳固,关乎天下亿万黎民之福祉!陛下在,则天下安泰,百姓乐业!若陛下……龙驭上宾,驾返瑶池……”

他刻意停顿,让“死亡”这个词带来的巨大恐惧在皇帝心中无限放大,

“那这万里江山,又与陛下……有何意义?!陛下活,天下可活,若陛下与世长辞呢?”

这番话,如同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烫在了隆庆帝内心深处最脆弱、最恐惧的地方!

他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瘫软在御榻上,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涣散。

登基之初的雄心壮志,朝堂上无休止的争吵攻讦,深夜独处时对死亡那无边黑暗的极致恐惧……所有的疲惫、委屈和对生的无限贪恋,被张俊峰这番“大义凛然”的歪理彻底点燃、引爆!

“有伤天和……?”

隆庆帝失神地喃喃自语,如同梦呓。

他缓缓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挡在眼前,试图遮住那从窗棂射入的、代表着生机却让他感到刺目的阳光。

光线从他指缝间漏下,斑驳地映照在他那张因疾病和欲望而扭曲、早已失了帝王威仪的灰败脸庞上。

渐渐地,那涣散空洞的眼神里,最后一丝属于“人父”的挣扎光芒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属于绝对皇权的冷酷与贪婪!

瘫软的身体重新凝聚起一股病态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

“这天下万物,本就是为朕而生!”

隆庆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暴戾,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即使是刚出生的婴儿,那也是朕的子民!既是大明的子民,为君父分忧,为国朝献身,便是他们的本分!是天经地义!”

“陛下!此乃邪魔之道!万万不可……”

张居正再也无法保持沉默,急声高呼,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发颤。他深知,一旦皇帝开了这个口子,后果不堪设想!

“来人!!!”

隆庆帝如同一头彻底失控的凶兽,用尽全身力气,再次狠狠拍在御榻扶手上!

“哐当!”殿门轰然大开!数名顶盔贯甲、手持寒光闪闪长矛的禁军卫士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锋利的矛尖瞬间指向阶下三位阁臣,肃杀之气弥漫殿宇!

“朕说了!住嘴!”

隆庆帝挣扎着坐直身体,枯槁的脸上肌肉扭曲,目露凶光,死死盯住张居正、高拱、高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尔等再敢妄言半句……以抗旨论处!统统……给朕拿下!打入诏狱!”

他喘着粗气,目光转向阶下跪着的张俊峰,那眼神已再无半分人性,只剩下赤裸裸的、对生命的予取予求和对长生的无尽贪婪:

“区区几副人脑髓……我大明子民千千万万……何足挂齿?!若连这点用处都无,朕这帝王之位,九五之尊之权……还有何用?!!”

“陛下圣明!洞察天机!老道代天下苍生,叩谢陛下圣恩!陛下必能永享人间极乐,成就万世不朽之霸业!”

张俊峰立刻抓住时机,五体投地,额头紧贴金砖。

低垂的脸上,一丝计谋得逞的狞笑,悄然爬上嘴角。

“国师张俊峰,听旨!”

隆庆帝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穿透大殿:

“朕赐你金牌一面!持此金牌,可在京城内外便宜行事!凡四品以下官员,若有胆敢阻拦尔办差者,可先斩后奏,无须禀报!朕再命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东厂提督太监冯保,率所属全力配合于你!十日!朕只给你十日!十日之内,务必凑足药引,炼成九转回阳丹!丹成之日,朕赐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封妻荫子!然……”

隆庆帝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九幽寒风,“若十日之后,朕见不到仙丹……朕定叫你生不如死!听明白了吗?!”

“贫道领旨!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张俊峰高声应诺,再次叩首,动作间,道袍上金丝绣就的符文在光线下流淌着诡异的光芒。

一旁的冯保,此刻已经完全愣住了。

他肥胖的脸上血色尽褪,一片铁青,细小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被愚弄的暴怒!

他本以为今日只是走个过场,借妖道之口哄皇帝开心,顺便拿捏住张俊峰的把柄为己所用。

却万万没想到,这妖道的胆子竟如此之大!手段如此之毒!更可怕的是,皇帝竟被彻底蛊惑,下达了如此骇人听闻、动摇国本的旨意!

而这道旨意,竟是他冯保亲手将这个妖道送到皇帝面前的!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张俊峰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可能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下意识地看向阶下三位面如死灰的阁臣,尤其是张居正那深沉如海、此刻却蕴藏着滔天怒火的眼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

皇帝的旨意已下,如雷霆万钧。冯保肥胖的身躯微微颤抖,最终,也只能艰难地、缓缓地屈下膝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用尽全力才挤出几个字:

“奴婢……冯保……领旨……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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