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南平县风平浪静。
刘旺、赵满二人盗粮在先,诬告在后,虽未造成大祸,但法司严明,终被杖责二十,押往徽州炼汞矿服役三年,岭间瘴气弥漫,是生是死,全凭天意。
这日清晨,天色微明,张平安正在堂屋抄写海瑞所给字帖,练习楷书,一笔一画用心临摹。
忽听隔壁院中传来一阵吵嚷。
妇人尖声骂道:“滚出去,别脏了这院子!”
又有老者哀求声断断续续传来。
张平安放下笔,走出院门,循声前往查看。
却见刘家大院聚着十几人,围着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言语鄙夷,要将他们赶出去。
仔细一看,那三人皆面容枯槁,神情仓皇。
其中一老妇背脊佝偻,满头白发,泪痕斑斑,正是刘旺的老母刘氏。
一旁两位老者也是头发斑白,满脸风霜,乃是赵满之父母,分别是赵湖与吴氏。
他们跪在地上几次叩首,已是额破血涔,仍不肯起身。
“求求你们,别赶我们走。”
“天寒地冻,若是就这么被赶出城去,咱们老两口也熬不过几日,你们行行好。”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人。
身穿一件旧棉袄,袖口打着补丁,腰间束着一条灰布带,脚上裹着破旧的棉鞋,裹得严实,正是孙三牛。
此刻他挤出人群,一脸热心地蹲下身。
“唉,几位老人家,别哭了,咱都是穷地方来的,哪有人真心想把你们逼死?”
“这年头,谁都难,你们要是冻出个好歹来,没人担得起。”
他说着话,从怀里拿出一个饼子,递到刘氏手里。
“这点心意你们先吃了,也省得饿晕在街口。”
众人一见,纷纷点头称赞。
张平安眼神微凛。
好一个孙三牛。
好一个衣冠禽兽。
表面仁义道德,却将自己兄弟亲人置于死地。
一个饼子却收获了院子里的人心,只怕整件事都是他怂恿的。
孙三牛却摆了摆手,语气殷切地说道:
“我也没啥本事,但要我说,城外有座土地庙,虽说漏风些,好歹还有个顶儿,里头旧稻草我前阵子瞧着还在,躲个夜总比街头上强。”
“我家还有点烧柴,回头给你们送去几根,搭个火堆,一晚也能熬。”
“你们要不肯走,那街坊邻里只会越闹越凶,真要是把你们打出个好歹来,那还得了。”
他眼神斜斜扫向张平安,神色似笑非笑。
“平安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张平安眼眸微敛,未作声。
刘旺二人想要害他,他自然不会大度到以德报怨,为其父母说话。
而这孙三牛当真是阴损到了极致,场面话说得漂亮,还不是要逼着三人去死。
孙三牛见他不搭理自己,自觉无趣,阴狠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再次“劝慰”起来。
张平安眼神一沉,转身从正门出去。
他走出刘家大院,刚拐过墙角,便听有人低声唤他。
“平安兄弟。”
张平安抬眼,见巷子口立着两人。
此二人皆是寻常百姓打扮,却是衙门捕快,派来盯着大院情况。
两人裹着厚棉袄靠着墙根挡风,一见张平安便迎了上来。
“我们才刚来。”李忠低声问道,“院里有动静没?”
张平安摇了摇头:“动静不少,实事不多,走吧换个地方说话。”
三人一拐弯进了街角一家包子铺,门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炉灶旁正蒸着热腾腾的笼屉,香味引诱着三人的味蕾。
三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炉火暖着腿,窗外寒风习习。
张平安捂了捂手,低声道:“依我看,他快按捺不住了。”
李忠眼神一闪,王壮正在揭盖取包子,抬头问:“谁?”
张平安吐出三个字:“孙三牛。”
王壮咬下一口包子,含呼道:“这人装得倒是实诚,你觉得他会把粮食藏哪儿?”
张平安摇头,淡淡答道:“这我可猜不到。”
他目光一敛,深深地看了眼大院方向。
“不过,有件事我越想越觉得古怪。”
李忠一边拈着醋碟,一边抬头看他:“哦?你说说看。”
张平安缓缓说道:“既然孙三牛处心积虑,巴不得把赵刘家人赶走,今儿这么大动静,可赵满的老婆秦氏,却一直不见踪影。”
“一个当家女人,丈夫被抓,父母被赶,连个影儿也不露,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李忠微微皱眉:“此话何意?”
张平安低声道:“我在想,她怕不是不在,而是被藏起来了。”
李忠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莫非是那秦氏和孙三牛之间有奸情?”
张平安摇摇头,笑道:“我可没这么想,只是觉得奇怪而已。”
他站起身来,将包子皮抹净,朝二人拱了拱手。
“两位大哥辛苦,烦请再辛苦几日,盯紧孙三牛,尤其是和他来往接触的人,说不定秦氏的线索,就藏在其中。”
王壮与李忠对视一眼,皆点了点头。
“好说,咱兄弟在这盯得眼睛都红了,也就你这脑子转得快。”
“放心,若孙三牛真敢再动什么歪心思,我们盯死他。”
张平安一笑,拱手作别。
“那我先走一步,小弟还要去医馆坐诊,省得那老郎中唠叨。”
“兄弟慢走。”
张平安转身出了铺门,寒风扑面而来,不由提了提衣领。
午后时分,风声减了些,医馆却冷清得很。
吴景瑞在后堂休息,张平安闲来无事,翻开桌上《孟子》,细细咀嚼,时不时微微点头,眼中光亮一闪一闪。
不知为何,他总觉近来脑子灵光的厉害,记忆力胜从前不知多少。
短短几日,《论语》几乎倒背如流。
正翻到《公孙丑下》,忽听“吱呀”一声,医馆前门被轻轻推开。
张平安抬头,只见一名女子款款步入,身着一袭浅蓝色棉衫,面上覆着一层薄纱,眼眸明亮,步履轻缓。
他心中一怔,连忙放下书本站起。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独自前来求诊的女子。
在这个讲究礼制的时代,女子看病极为谨慎。
女子若需就医,往往由丈夫、兄长或婆婆陪同而来,或由郎中上门问诊。
若实在要亲至医馆,必有纱帐遮蔽,即便面见男郎中,也需屏风相隔,帘幔掩体,切脉多以帕覆其腕。
而眼前女子,虽戴面纱,却孤身而来,四下无人陪侍,也无丫鬟随行,显得格外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