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定徵的卧房中,两名丫鬟静静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一声。
床榻之上,杜定徵满头白发,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年近八旬的他早已风中残烛,却偏偏在这风雨欲来的节骨眼上病倒了。
杜海亲自端着一碗热粥,蹲身于床前,小心地一勺勺喂着。
老者喉咙干涩,喝了几口便皱眉咳嗽,手一抖,竟将半碗粥打翻在杜海身上。
忽然,杜定徵猛地伸出枯瘦如柴的手,一把攥住杜海的手腕,脸上浮起一抹怒色,沙哑着嗓子喝道。
“杜海,你是怎么做事的,为何那张平安安然无恙,反倒把刘家也得罪了?”
杜海微一愣,旋即苦笑摇头道。
“叔公,这事不能全怪我,谁想到他们竟突然将济世医馆关了,咱们原本的布局全乱了套,许多手段没法施展啊。”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几分无奈。
杜定徵气得身子一颤,干瘦的手指发抖,瞪大混浊的双眼,死死看着他。
“那吴景瑞呢?不是说早晚能拿住他?怎么也不见动静?”
杜海叹了口气,面露惋惜之色。
“那人一听风声不对,就回了延平老家,那边是知府治下,咱们的手伸不过去。”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稍稍压低声音,附在床边小声道。
“叔公放心,只要把那些煽动百姓的泥腿子处理干净,这南平照样还是我们杜家说了算。”
杜定徵喘着粗气,眼中依旧闪着一丝狠厉未灭,哑着嗓子大叫:“还有海瑞,竟敢真的上告,此贼不死,我心难安啊。”
正说话间,门外脚步声响,一名家丁快步走入,躬身道。
“老爷,衙门来信了,知县大人请您即刻前往,有要事问话。”
杜海眉头一皱,放下手中碗盏,沉声问道。
“所为何事?”
那家丁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
“听差役说,似是与祭祀有关,关中地震,殿下修道有感,特令各地官员按礼制举行祈福祭典,可是今日您却未至......”
杜海闻言,脸色微沉,不耐烦道:“去回话,就说族中叔公病重,脱不得身。”
谁知话音未落,榻上的杜定徵已咬紧牙关,猛地撑起身子,哑着嗓子道:“老夫随你一道去,扶我起来,去给我换衣裳。”
杜海一怔,转头看向他,见老者眼中执拗之色,脸上的病色虽浓,神情却冷硬如铁。
他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推辞的话,只得点头叹道。
“是,那就换衣吧。”
待到二人乘马车至县衙,随差役进入公堂。
方镜已端坐主位,见二人到来,便起身微笑,拱手道:“杜老,风寒渐紧,您能亲来,是本官之幸。”
杜定徵神情苍白,却依旧强打精神,拱手还礼,低声寒暄几句。
方镜随即请二人入座,自有吏员搬来椅垫,将二人安置于下首偏席。
杜海眼神在堂上环扫,忽地目光一顿,只见左首宾座上,竟坐着一人,身着朱衣,身形挺拔,赫然是刘明。
他心中一跳,暗觉不妙,脸上却不动声色,只低头向刘明略略拱手,权作致意。
方镜已然回到主位,扫视一圈,缓缓言道:“传徐友聪、张平安,上堂!”
堂下一声应诺,随即两人相继被带入公堂。
徐友聪满面倦容,神情恍惚,脚步踉跄,甫一入堂,便似魂不附体般扑通跪倒,整个人趴在堂下,不住颤抖。
张平安则步履从容,衣襟整齐,入堂后瞥了一眼徐友聪,见他这副随时要驾鹤西去的模样。
心中不由默默为其祈祷:徐友聪,你要稳住啊,不要慌,至少把戏演完。
他正要行礼,却被方镜抬手拦下,淡淡说道。
“近日本县学内数名学生染病,你所献方药已屡奏奇效,既有此功,今日可免拘礼,有座。”
说罢,他向堂后略一点头,便有差役搬来木椅,置于偏后一侧,张平安拱手谢过,稳步而坐。
这一幕落在杜海眼中,更觉不对劲。
方镜坐于堂上,神色淡然,目光落在堂下徐友聪身上,缓缓开口。
“徐友聪,你可有陈情要报?”
徐友聪闻言,微微挺直身子,双膝跪地,抬手一指堂侧的杜海,声音颤抖道。
“回大人,张平安与刘小姐的流言,乃是杜海之子杜贵送书信找我,要我四处散播。”
杜海闻言,顿时冷哼一声,厉声斥道。
“简直荒谬!我儿与此人素无交情,何来书信之说?”
方镜却不动声色,轻轻一笑。
“杜县丞,稍安勿躁嘛。”
随即,他目光一转,伸手指向张平安,淡淡问道。
“徐友聪,你与此人,可有仇怨?”
徐友聪连连摇头,语气急切,声音颤抖。
“回大人,实无仇怨,素不相识,往日连话都未曾说过。”
方镜点了点头,随即又望向张平安。
“张平安,你可曾识得此人?”
张平安神色平静,略作拱手,语气从容道。
“回方大人,在下与此人亦无交集,生平未识。”
“嗯。”方镜轻应一声,语气未变,转而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刘明。
“近日坊间传言,言刘小姐与张平安有私情,此事是否属实?”
刘明闻言,脸色顿时一沉,目光扫向杜海,眼中隐隐含怒,立刻否认道。
“回大人,小女与张平安断无私情。”
“当日不过在医馆门前偶遇一面,被旁人瞧去。”
“此事正是徐友聪恶意散播,引得百姓误信,至于是不是杜县丞指使,这老夫就不知了。”
杜海闻言,脸色骤变,正欲开口反驳,身形一动,却被身旁的杜定徵一把拉住。
只见这位耄耋老者缓缓起身,身形佝偻,面容苍白,却目光坚毅,缓缓说道。
“此事与杜海无关,皆是老夫所为,是我授意杜贵行事。”
他咳了两声,扶着拐杖向前半步,目光直视堂上方镜。
“大人若要问责,我杜家认了,老夫一人承担便是。”
“只是老夫年事已高,身患沉疴,今日强撑一面,还请准许杜海送我回去吃两副药。”
方镜坐在堂上不急着回答,心中冷笑一声。
此时想走,未免有些太晚了。
他呵呵一笑,轻声言道:“杜老,稍安勿躁嘛,这才刚刚开始,您何必这般着急呢?”
杜定徵闻言,神色微变,原本苍白的面容更添一丝阴沉,拄着拐杖的手微微一颤,随即剧烈咳了两声。
他喘息片刻,压住心头怒意,颤声问道:“方大人,您这是何意?莫非想将老夫拖死在堂中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