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安微微一笑,朝着樊鹤年拱手一礼,温声道。
“在下张平安,师从海瑞,方才言语有冒犯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樊鹤年闻言一怔,眉头稍展,神色略缓。
海瑞之名,他下山采买时便屡有耳闻。
据说此人不畏权贵,清正刚直,堪称当世君子。
他抬手作了“请的手势,示意张平安入座,低声说道。
“你此番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张平安神色一肃,郑重道:
“晚辈的确有事请教,当日徐文横死之后,先生为何忽然遁迹山林,独居此地,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樊鹤年闻言,神情黯然,长叹一声,眉宇间浮现几分悲怆。
“徐文贤弟死得冤枉啊。”
“老夫早知是杜家暗中害他,本欲将此事告之官府,可惜徐友聪那不肖子,竟与杜家同流合污,反咬一口,说他父亲是被区区五两银子活活吓死的。”
他攥了攥衣袖,语气愈发沉痛。
“老夫岂会不知其中猫腻,可那宋县令收了杜家的好处,将老夫状纸驳回,世风日下,人心可叹,老夫一腔热血无处诉说,终觉世态炎凉,归隐此山。
张平安静静听完,沉吟片刻,继而抬眸问道。
“敢问,徐文究竟是如何得罪了杜家?”
樊鹤年神情微凝,脸上露出痛恨之色,将事情原委缓缓道出。
此事,原是起于刘明。
当年刘明年老返乡,因子嗣不成器,家业衰败,便起了夺田之心。
然而他素来以读书人自居,顾忌声名,不便亲自出面,于是暗中求助于杜家。
恰巧当时南平西三十里外,有一村落,名曰西并村,河水从城门右侧流出,经过此地,沿岸白塔早已倾塌,附近一带堤岸年久失修,崩塌严重。
而横跨溪流的西并桥也毁于洪水,原因是镇水铜钟被运木人误撞掉落,砸坏桥梁,而后洪水至此,桥梁彻底毁坏。
这西并桥连接延建与两县之路,向西通往污邵,乃官员与商贾往来之要道。
一旦桥毁,交通受阻,影响极大。
杜海便以修桥为名,借机向南平百姓强加徭役。
彼地河流湍急,夏有暴雨,水势暴涨如怒涛,人若失足,顷刻没顶。
修桥本不急于一时,百姓为此苦不堪言,哀声载道。
但杜海另设一条生路,只要肯将自家田地献与刘明,再由刘明出面缴纳修桥银,便可豁免徭役。
如此一来,田地归入刘家名下,百姓虽失地,却能苟安性命。
便是在徐文族中,也有人被强迫修桥。
那是一支清寒支脉,人口少田地多,正是杜家施压的对象。
他们哪肯献出祖辈留下的田地,可若不上徭役,便是抗命,不仅自身遭殃,连家中老小也要受牵连。
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前来求助族中识字明理的徐文。
徐文得知此事,勃然震怒。
他素性耿直,当即将来龙去脉整理成文,誓言要将杜家告诸官府。
然而,这封状纸终究未能送出。
就在他写好陈情书后的第二日,死讯便骤然而至。
张平安听罢,久久不能平静,心头仿佛被重锤击中,隐隐作痛。
原来他自己,也是这场漩涡中的受害者。
南平乡间,百姓若将田地献与乡绅,多是五五分成,或者四六分账。
可刘明却不同,借着出银免除徭役的借口,硬是让农户三七分粮。
到了今年遭逢大旱,刘旺、赵满二人,便是这场肮脏交易下的苦主,落了个偷粮流放的下场。
樊鹤年忽而苦笑一声,眼神中透出几分无奈与疲惫。
“刘明虽然早已辞官归乡,可他还是有一定声望的,再加上一个杜家,知道这些又能怎样呢。”
张平安心头愈发沉重,却仍强作轻松,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樊先生,咱们要对付的,不过是杜家而已。”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有几点可以断定,强征徭役,是杜家所为,徐文欲上告,告的也是杜家,那么徐文之死,与杜家又怎能毫无干系?”
说到此处,他眼中已有冷意一闪而过。
樊鹤年闻言,面露难色,眉头紧锁,声音低沉。
“可即便如此,徐友聪始终一口咬定,他父亲是被几两银子吓破了胆,活活吓死的,外人皆信其言,咱们又能奈何?”
张平安只是嘴角微扬,眼神中透出几分神秘。
“此事晚辈自有办法让他开口。”
南平县城,夜已深,寒风簌簌作响,街巷间灯火稀疏。
徐友聪脚步踉跄地从酒楼出来,酒气扑鼻,醉得一塌糊涂。
他一步三摇地走在街道上,口中不断地打着哈欠。
刚拐过街角,忽觉脑后一阵剧痛,眼前一黑,身子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黑影一闪,三名蒙面人迅速上前,将他整个人塞进麻袋,提起来装在马车上便走。
一路穿街过巷,直奔城西那座破败荒凉的城隍庙而去。
那座庙已多年无人祭祀,殿门斜开,朱漆剥落神像不见。
风从殿门罅隙灌入,吹得残灯忽明忽灭,似是鬼火摇曳,阴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
麻袋咚地一声被丢在地上,紧接着,一桶冷水劈头盖脸泼了下来。
徐友聪哆哆嗦嗦地醒了过来,湿淋淋地挣扎着睁眼,忽见昏暗灯光中,身旁赫然站着两个高大身影。
左边是牛头,右边是马面。
二者都穿着皂衣黑靴,站姿笔直,气息冷硬,阴影在墙上拉得老长,宛若地府勾魂使者。
徐友聪只觉脑中嗡地一声,脸色刷地惨白,吓得双眼发直,几欲昏厥。
可还未彻底晕去,肩上一痛,一根冰冷铁链猛地勒住他脖颈,将他重新拉回现实。
徐友聪浑身颤抖,尚未缓过气来,忽听耳畔传来一阵凄厉哀嚎。
他顺着声音望去,这才骇然发现,在那昏暗殿堂的一隅,有人正被死死按跪在一口冒着滚油的大锅前。
那人口中不断扯出一物,似是舌头,却越拉越长。
只听滋啦一声,那物最终被生生扯断,重重落入油锅之中,顿时滚油飞溅而出。
“啊啊啊啊!”
徐友聪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声声尖叫。
忽听殿中回荡起一声幽冷之语,字字如铁锥凿骨。
“徐——友——聪。”
“来得此处,前尘旧账,便要一一清算。”
“你谎话连篇,混淆黑白,自该受拔舌之刑,以正天理。”
徐友聪强撑着抬头,只见殿堂正中高案之后,端坐一人,身形高瘦,面庞修长,满面黑须,神情冷肃,双手拢于袖中,纹丝未动。
灯火之下,此人五官却是模糊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