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吴景瑞在柜上抓药时,就听见张平安与杜廷锡三人言语交锋,你来我往,丝毫不让。
他心中焦急不安,越听越是疑惑。
平日里。
平安为人温和,待人接物极有分寸,何曾今天这般强硬过。
见张平安不作声。
吴景瑞心中更是不解,语气却缓了些:“平安,你平日可不是这样的人,莫非是杜廷锡哪里得罪了你?”
张平安摇摇头,神情略显迟疑,片刻后才轻声开口:“吴医,我怕若说出来,您要不高兴。”
吴景瑞一愣,随即被气笑了,摇着头苦笑道:“你连杜廷锡都不怕,还怕老夫不高兴?有话你就直说罢。”
话音刚落,他情绪激动之下,一阵剧烈咳嗽涌了上来。
张平安忙上前扶住他,轻轻帮他拍背顺气,待吴景瑞缓过劲儿来,方才缓缓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那三人的病,您治不好。”
吴景瑞一愣,眼中带着几分思索,随即摆手说道:“观其脉象,是血热壅滞,毒气外泛,内伤于肝脾,只要清热解毒,活血通络,再配些疏导气机的药引,慢慢调理,自可痊愈。”
张平安缓缓摇头,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无奈。
“吴医,你连此病是何来历都未分辨清楚,又怎能妄言可治?”
吴景瑞被他这话说得一怔,心中虽有不悦,却仍强忍着,沉声道。
“那你说,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张平安微一沉吟,低声答道。
“此病,名唤杨梅疮,藏污于血,毒发于内,初起疹点,后则侵骨蚀肉,极是凶险,无药可解。”
吴景瑞听得眉头紧蹙,显然从未听闻,疑惑道:“杨梅疮?老夫怎未在医书中见过此名?你是从哪一卷典籍上得知的?”
张平安张了张嘴,心中暗自腹诽。
莫非你还要我告诉你,是从后世的纪录片里看到的?
而他心中却清楚得很,杨梅疮约在正德年间由葡萄牙人通过海贸带入大明,最早出现在广东沿海,病势凶险。
他组织下语音:“此病传自海外,医书未广载,故世人不知亦常理,这病没法治,若日后他还来寻你,只管推了便是。”
吴景瑞神色一黯,低头沉思不语。
他向来自信医术精湛,此刻却有些动摇。
张平安从不胡说八道,若他说那病治不得,怕也不是虚言。
可自己方才已当着人许下承诺,届时该如何收场。
念及此处,他不由轻叹一声,心中隐隐泛起一丝悔意。
两人正低声说着,忽听得背后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人沉声唤道。
“张平安,县尊大人有请。”
吴景瑞一惊,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幸得张平安眼疾手快,伸手将他扶住。
“吴医,莫慌。”张平安苦笑着解释,“方大人唤我,只因我帮忙找到了失窃的粮食。”
他随即转身一看,却见来人竟是熟面孔,还是他二人王五与孙凡。
张平安上前一步,冲二人抱拳笑道:“这次总不用再把我架着走了吧?”
王五与孙凡对视一眼,皆露出一抹笑意,同时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张平安向门外行去。
吴景瑞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砰砰直跳,终究忍不住朝门口喊了一声。
“平安,一切小心啊!”
张平安闻声脚步微顿,回首笑了笑,却未多言,转身随二人而去。
上回进县衙,张平安是被王五、孙凡一左一右夹着,径直带到大堂,当着众衙役百姓的面受审。
那滋味儿,别提多难堪。
今日却不同。
一入衙门,绕过东廊,穿过大堂南侧的仪门,朝一座幽静的宅院走去。
门前挂着一方匾额,上书延宾馆,正是县衙中接待宾客之所。
院内雅致清幽,香木盈廊。
才进门,便见曹主簿早已候在石阶下。
他远远一眼看到张平安,快步迎上,挥手将王五、孙凡遣退。
随即一把抓住张平安胳膊,压低声音就埋怨起来。
“都同你说到县衙来,你倒好,非得逼我再派人请你,成何体统!”
张平安挠了挠头,低声道:“曹叔,我没什么功劳,哪敢跑来领赏啊。”
曹主簿闻言摇了摇头,神情却郑重了几分,道:“不光是领赏,今日还有一桩事,你父亲张大柱,随孟千户一块到了。”
“啊?”
张平安登时愣住,整个人如被雷劈,嘴唇微张,半晌说不出话来。
但还未等他回过神来,曹主簿已一把将他拉着踏进延宾馆。
厅中案几上摆着精致菜肴与温热浊酒,香气氤氲,一派宾客设宴的气象。
正首之位方镜端坐,身着朱衣,手执酒杯,神色温和,眉宇间却自有一股从容威仪。
下首左边坐着一名身穿便服,束带挂刀之人,四十上下,目光炯炯,脸带风霜之色,腰佩铜印。
此人便是孟千户,奉命送伤残士兵返乡,途经南平。
右侧还坐着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脸上带笑,眉宇间却是一副奸猾之色,不过张平安并不认得。
曹主簿笑着上前,道:“孟千户,此人便是张平安。”
那孟千户闻言站起身来,阔步走到张平安面前,眯眼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笑道:“你这小子,瘦得像根柴火棍,跟大柱那厮一点也不像。”
张平安被他盯得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拱手回道:“千户大人,家中贫寒,顿顿难饱,故而显瘦。”
众人闻言皆是一笑,孟千户轻轻点头,眼神里却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打量。
“大柱生前多次提起你,说你自幼聪慧,颇有志气,若他不在了,也盼我能略加照拂,不知你可愿随本将参军,习武戍边,也算不负他一片苦心。”
张平安闻言,忙拱手摇头,语气坚定:“在下志在仕途,粗通笔墨,倒是手无缚鸡之力,恐难胜军中之事,多谢千户大人厚爱。”
孟千户点点头,并无不悦,反而露出几分赞许之色。
“也好,文有文用,武有武功,各司其职,方为正道。”
说罢,他转身朝馆外唤了一声,不多时便有一随从送来一包衣物。
孟千户接过,郑重其事地走到张平安跟前,将那包裹递出。
“这是大柱昔日所穿常服,乃其贴身之物,如今人已去,衣犹在,你拿回去,也好在乡里为他立一衣冠冢,聊表孝心。”
张平安闻言,心头一震,连忙俯身躬拜,双手接过,声音有些哽咽:“多谢千户大人,不辞辛劳,千里送故物,平安铭感五内。”
孟千户摆了摆手,语气平淡:“不必言谢,这是本将职责所在。”
他见张平安无意从军,也没了深谈的意思,他也不再多言,只轻轻点头,复又回到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