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左右,天光正浓。
医馆内炉火正旺,淡淡药香在屋中氤氲弥漫。
张平安正坐在火炉旁,与吴景瑞一起烤手取暖,听着他讲述一桩罕见病症。
“那病客自称右下腹疼痛,身体发热,时而便秘,时而腹泻,可谓是苦不堪言。”
“老夫观其脉象混乱,气机不调,可偏偏查不出病灶所在,实在可叹。”
吴景瑞一边讲述,一边低头叹息。
张平安若有所思,指尖在膝上轻叩。
“倘若病因查不出来,说不定病灶根本不在明处。”
“嗯?”
吴景瑞一愣,正要细问,只听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
门被推开,冷风卷着尘气涌入屋中。
三人急匆匆闯进来,为首者三十出头年纪,面白无须,五官英挺,却满脸细密红疹,分布于额、颊、鼻梁间,似火星乱撒。
身后两人年纪小一些,表面看不出异常。
吴景瑞一见,顿时站起,面露惊讶之色:“廷锡?你这是怎么了?”
杜廷锡闻言脸色苦涩,拱手道:“吴叔,小侄也不知怎么回事,数日前忽感乏力,随即头痛难当,眼下愈发不对劲,烦请一看。”
吴景瑞眉头一拧,忙伸手欲替他把脉。
张平安眼神微变,忽地伸手按住吴景瑞的手腕,轻轻摇头。
这一幕落入杜廷锡眼中,只觉受到侮辱。
他顿时怒道:“你这是作甚?”
张平安却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眸光沉静:“且慢再说。”
随即,他将吴景瑞拉到偏角。
那两名青年见状,皆是面露愠色,怒目而视,似要上前质问张平安,为杜廷锡讨个说法。
杜廷锡脸色阴沉如水,却抬手拦下二人。
他虽未开口责问,眼中神色已隐隐带着不善之色。
张平安压低声音道:“吴医,我看此病怕非寻常。”
吴景瑞一怔,低声问:“你是说,他得的是邪症?”
张平安眉宇紧锁,缓缓摇头:“邪未必,但此人气血浮躁,神色浮虚,面上红疹多半非毒疮所致,我担心他私德有亏。”
吴景瑞闻言一惊,回望杜廷锡,却又皱眉道:“即便如此,也不至于无药可治吧?再说,病人来了,总不能不管。”
张平安叹道:“我只怕这病已非单一所起,病根却藏在人心。”
吴景瑞瞥了一眼三人,压低声音道:“平安,此人乃候补县丞,虽尚未上任,但其家族在南平颇有声望,你我也要懂得进退分寸,此人得罪不得。”
张平安闻言,微微一怔,旋即苦笑一声,不再言语。
吴景瑞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平和,却也多了几分慎重,随即整了整衣襟,重新走回三人面前。
他面带笑意,语气如常:“廷锡,把手伸出来。”
杜廷锡心存不快,恨恨地瞪了一眼张平安,但病痛难忍,只得顺从地抬起右手。
吴景瑞两指搭脉,凝神片刻,眉头微蹙。
“脉象细而数,又夹涩滞之意,气血两虚而毒邪未清。”
杜廷锡紧张问道:“吴叔,这病能治吗?”
吴景瑞心中已有判断,他略一思索,开口言道:“当然能治。”
杜廷锡闻言,神色稍缓,动容道:“多谢吴叔,他二人与我一般症状,就不必诊脉了。”
吴景瑞摸了摸胡子,随即回身吩咐张平安按方抓药。
可张平安却站在原地,未有动作。
在他疑惑眼神下,张平安只是淡淡一笑,道:“吴医,此事还请您亲自做了。”
吴景瑞闻言一怔,微微侧首看了他一眼,心中疑惑。
平安素来勤谨,不曾推诿偷懒,今日这是为何?
不过他也未多言,只是点了点头,自去柜中取药。
那边,杜廷锡已满脸阴沉,盯着张平安的目光几欲喷火,语气压得极低:“你倒好大的架子。”
张平安仍是面带笑意,声音平和:“不敢当。”
他一眼便看出来,此人所患之症却是杨梅疮。
此病乃是藏污于血,毒发于内,无药可医,他怎会去做授人以柄的事情。
杜廷锡眸光微敛,深深地看了张平安一眼,神情难辨。
而旁边二人早已是怒火上头,区区一个郎中而已,竟如此无理。
圆脸青年忍不住踏前一步,厉声质问:“阁下可知,用斋兄是何等身份?”
张平安神色不动,点了点头:“自然知晓。”
圆脸青年眼中怒意更甚,声音拔高了一些:“既知他是候补县丞,还敢如此放肆?”
张平安长叹一声,拱手作揖,淡淡地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青年脸上露出高傲之色,整了整衣襟,方才缓缓言道。
“听好了,本公子姓刘,名明德!”
张平安“哦”了一声,脸上露出恍然之色。
“原来是刘府的公子,张某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他语锋一转,略显无奈:“不过实不相瞒,医者行医,本就不分尊卑高下,在下方才之举,实是自保之举。”
刘德冷笑:“你这小子甚是滑头,又无人害你,何来自保之说。”
“就是就是。”
另一青年则随声附和。
杜廷锡眉头微皱,心里一突,急声问道:“自保?此话怎讲?”
正此时,吴景瑞从药柜后走了出来,手中捧着刚配好的药材,打断了这场剑拔弩张的对话。
“好了好了,药已经配好。”
“依方煎服,三日为期,若有不适,再来医馆复诊。”
杜廷锡接过药包,付了药费诊金,眼神复杂地看了张平安一眼,欲言又止。
“用斋兄,何须与这等小医多费口舌,省得低了你的身份。”
他刚想追问几句,旁侧的刘明德却已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一边说话,一边拉着他往外面走。
杜廷锡眉头轻蹙,身不由己地跟着,口中只好应道:“刘贤弟言之有理。”
另一名青年也连连点头,催促道:“快些回去把药吃了,耽误不得。”
三人边走边说,语气中已无方才的怒意。
杜廷锡心中原本的一丝疑虑,也在同伴劝说下渐渐散去,不过还是忍不住回望张平安一眼。
差点被你给骗了。
今日这笔账暂且记下,待日后再说。
他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药包,对吴景瑞的医术他还是信得过的。
吴景瑞目送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转过身来,脸上的和气早已不见,眉头紧锁。
“平安,你好糊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