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目光微敛,望向街角那一抹渐暗的暮色,神情间多出几分沉重与悲悯。
粮行丢了八袋粗米,所受损失最后还要摊派在百姓头上,这是他不愿看见的。
唉,百姓何其苦也。
收回思绪,他这才缓缓开口。
“你也知,今年倭寇屡犯东南,又逢天旱,五谷歉收,民不聊生,而朝廷征敛未曾稍减,各种杂税层出不穷,百姓早已苦若哀鸿。”
他语声一顿,良久方续道。
“南平县内,真正能足额完粮的农户,十不存三,只需稍作安排,让孙三牛还上今年所欠税款,届时孙三牛若家中空仓,自无从应付,势必只能打那八袋粗米的主意。”
张平安闻言一怔,旋即心头剧震。
他自然清楚,明朝实行包税制,南平县只需向延平府上缴定额,至于如何征收,官府并不深问,征敛之责实落在县中各大户头上。
而孙三牛名下虽无田产,却仍需承担如灯油银、香烛银、祭祀银、边防税等杂项杂税,凡为县中编户,皆难免于其。
刘家大院的佃户,今年大多交不起足额赋税,衙门便将缺额摊派至刘老爷名下,名为代缴,实则赊账,待来年由佃户偿还。
也正是因今年多事,张平安之父实在活不下去,遂应募参军,衙门念其家境困苦,遂予免除部分杂税。
张平安想及此处,心头百感交集,轻声道:“先生,咱们这便去刘府吧。”
海瑞点头道:“正是此意。”
说罢,二人匆匆上路。
刘府大门前,一名家仆上前通禀。
片刻后,大门洞开,张平安与海瑞一前一后步入内院。
刘明毕竟也是饱读诗书,闻得来者是县中教谕海瑞,命田管家亲自将二人迎入正厅,奉茶待客。
厅中灯火微明,香烟袅袅。
张平安规规矩矩坐于下首,一言未发,只垂首听训。
海瑞则轻咳一声,缓缓开口。
“刘先生,今番造访,乃因一事相求,孙三牛所欠之粮,可否请府上提前讨要。”
刘明闻言,面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抬手捻须,缓缓道。
“此事、恐怕不太好办,若传扬出去,说是我刘府强收赋税于农,不但名声受损,只怕邻里也要多有非议。”
海瑞不置可否,淡淡开口。
“其实你不必如此为难,那孙三牛为人阴险狡诈,我此举不过是为查清他暗中藏匿的八袋粗米下落。”
刘明闻言,神情仍旧迟疑,拇指按着茶盏边缘。
“话虽如此,可鄙人早已与佃户言明,欠粮之事,来年再清,我若食言,岂非自毁信诺?”
张平安闻言,再也按捺不住,抬头朗声道。
“刘老爷,此事何须妇人之仁,孙三牛乃地痞之徒,屡有恶行,纵之只会为患乡里,又何必与此等人讲什么礼义廉耻。”
刘明脸色一沉,目光一凛,转头瞥了他一眼。
“不知阁下是?”
旁侧伺立的田管家连忙低声上前附耳:
“老爷,此人便是张平安。”
刘明听罢,眉头一挑,目光落回张平安身上,神色也随之多出几分兴趣。
“哦?你便是张平安?我听说你颇通医理,素日寡言守礼,敢问,你对孙三牛之事,究竟为何如此上心?”
张平安起身拱手,神色愤慨。
“刘大人,您府上想必也已听闻,刘旺二人曾在公堂之上诬我指使他们偷粮,实则不过是欲将罪责推至我身上。”
“而那孙三牛,极可能便是藏身幕后之人。此人心术不正,屡次盘算于我,若再听之任之,只怕迟早酿成祸事。既如此,我自然不能坐视,让他逍遥法外。”
厅中气氛一滞,刘明未作回应,只轻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旋即转头望向一旁的田管家,缓声问道。
“你觉得此事如何?”
田管家闻言,连忙上前一步,拱手说道:“老爷,小人倒觉得,这事儿不难办。”
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狡猾之色。
“孙三牛不过一介农户,想来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一旦坐实其偷粮之嫌,反叫县里百姓夸您睿智果断,顺势除了个祸根,又何来的骂名呢。”
刘明闻言,眼前一亮,原本心中那点犹疑也尽数散去,神情一振,果断开口。
“也好,此事就交由你去办,今晚便找那孙三牛催粮,务必盯紧些。”
“是,老爷。”田管家拱手领命,神情郑重。
海瑞与张平安见目的已然达成,便起身拱手告辞。
刘明并未多作挽留,只吩咐田管家将二人送出府门。
才出得厅堂,廊下香风拂面,一道倩影款款而至。
未戴面纱的刘如意,眉目如画,眸若秋水,她一身素衣,却掩不住芳华气息。
张平安抬眼一瞥,竟一时失神。
正如人言:冷香疏影,气质绝伦。
她本是含笑而来,未料一眼瞧见张平安,登时神色一变,眉头一挑,手指他道。
“哼,竟是你这讨人厌的小子。”
海瑞闻声抬眼望了张平安一眼,目光微动,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似有所思,却并未开口。
张平安脸上一窘,轻咳一声,脚下加快,低声唤道:“先生,我们快走吧。”
刘如意见张平安竟敢无视自己,心中不免生气,还想叫住对方,却被一声冷哼吓住。
转身一看,发现父亲正站在门口,对着她瞪眼睛。
她不由想起父亲吩咐的话,缩了缩脖子,将那不该有的念头收回心底。
出得刘府,张平安并未稍作停留,将此事告知王壮李忠二人,让他们做好准备。
是夜,北风猎猎,寒气透骨。
刘家大院后巷静寂无人,唯有犬吠时起,偶有灯火摇曳。
而在孙三牛的家中,油灯闪烁,烛影如豆。
屋内陈设简陋,一口小锅正咕嘟咕嘟地熬着稀薄的米粥,粥香里夹着几分水气。
孙母倚在炉边,望着锅中几粒米翻滚,眼中满是忧虑。
普通百姓一日二餐足矣,如今晚上也熬了米粥,定是得了外财。
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三牛啊,你那两个兄弟赵满、刘旺,素日与你情同手足,如今你却.......”
“这事儿做的,娘总觉不太地道。”
孙三牛正将米粥小心盛入碗中,听得此言,手微微一顿,遂又恢复平静,将两碗米粥轻轻搁在桌上。
孙父则冷哼一声,抬头望向窗外那呼啸的夜风,眼中掠过一丝狠意。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自家管好自家事,想那么多作甚。”
这时,屋门外忽地传来一阵低低的敲门声。
“爹、娘,你们坐着别动,我去看看。”
他走至门前,背对屋内,语声闷沉。
“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