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如果那种麻木地走向死亡也算平静的话）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几天。
这天午后，流民群正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蹒跚地穿过一片荒凉的山谷。
山谷两侧是光秃秃的黄土坡，风卷着尘土呼啸而过，打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割。阳光惨白地挂在天上，照得人头晕目眩，却没有一丝暖意。
流民们大多低着头，机械地挪动脚步，彼此间连话都懒得说。喉咙里像塞着团干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
刘芒牵着石头的手，走在队伍中间。石头的小脸被晒得通红，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却还是懂事地没吭声，只是偶尔抬头看看刘芒，眼里带着点依赖的怯意。
刘芒把找到的半块树皮塞进石头手里，自己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往前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停下。
就在这时，“咻——！”一声尖锐的呼哨突然从左侧的山坡上炸响！那声音像破空的利箭，瞬间刺破了山谷里沉闷的死寂！
紧接着，是一阵杂乱的、野兽般的嚎叫：“嗷嗷嗷——！”
刘芒心里猛地一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几十个黑影从山坡上的灌木丛里钻了出来！
他们手里挥舞着棍棒、柴刀，还有几把锈迹斑斑的铁刀，怪叫着冲下陡坡，扬起的尘土像一条黄色的巨龙。
这些人的衣衫比流民好不了多少，大多是打满补丁的破褂子，有的甚至光着膀子，露出精瘦却结实的胳膊，皮肤上刻着深浅不一的伤疤。
他们眼神里带着饿狼般的凶狠和疯狂，与其说是正规的土匪，不如说是一群被逼到绝境、豁出性命的亡命徒，纠集在一起成了山贼。
“都他娘的给老子站住！谁动砍死谁！”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冲在最前面，他左眼上蒙着块黑布，只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右眼，手里拎着一把豁了口的鬼头刀，刀身还沾着黑乎乎的污渍，看着就瘆人。
他的声音像破锣敲在石头上，又粗又哑，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流民群瞬间炸了锅！原本麻木的人群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哭喊声、尖叫声、孩子的啼哭声瞬间响彻山谷。
人们慌不择路地四散奔逃，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互相推搡、踩踏，不少人被绊倒在地，立刻就被后面涌来的人踩在脚下，发出痛苦的哀嚎。
“男人！所有能扛东西的男人！都给老子站出来！”独眼龙挥舞着鬼头刀，刀风刮得旁边的野草簌簌作响，“女人孩子滚一边去！谁敢藏人，老子把他胳膊卸下来！”
几个凶悍的山贼已经冲进了人群，手里的棍棒、柴刀毫不留情地挥舞着，抽打那些试图逃跑的人。“往哪儿跑！”“站住！”
他们的吼叫声和流民的哭喊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混乱而恐怖的画面。
刘芒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攥紧了，他下意识地把石头往身后一藏，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住孩子。“石头，别怕，躲好！”他低声说，声音却在发颤。
可已经晚了。
一个手持枣木棍的山贼注意到了他们，狞笑着走过来，二话不说，一把揪住了刘芒的衣领。那山贼的手像铁钳一样有力，勒得刘芒脖子发紧，差点喘不过气。
“妈的，看你小子还算有把力气！跟老子走！”山贼的唾沫星子喷了刘芒一脸，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口臭。
“放开我哥！放开他！”石头吓得脸色惨白，却还是鼓起勇气冲上来，抱住那山贼的胳膊使劲拽。
“滚开！”那山贼不耐烦地抬脚一踹，正踹在石头的肚子上。
石头“哎哟”一声，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踹倒在地，疼得蜷缩起身子，哇哇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石头！”刘芒急红了眼，血一下子冲上头顶，他猛地挣扎起来，想扑过去护着孩子，“你他妈敢动他！老子跟你拼了！”
“嘿，还敢嘴硬？”揪着他的山贼愣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攥紧了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扬起了枣木棍，就要往刘芒头上砸。
“别动他！俺跟你们走！”刘芒看着地上哭泣的石头，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知道，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他停下挣扎，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俺跟你们走，别打孩子！他还是个娃，啥也干不了，你们带他没用！”
那扬着棍子的山贼愣了一下，转头看向独眼龙。独眼龙眯着独眼打量了刘芒一眼，又瞥了瞥地上的石头，啐了口唾沫：“算你识相！把这小子带走！那小的……妈的，看着心烦，踢到一边去！”
揪着刘芒的山贼松开了他的衣领，转而抓住他的胳膊，反剪到身后。
刘芒赶紧趁机挣脱了一下，冲着还在哭的石头喊道：“石头，别哭！跟着俺，听见没？”
石头抽噎着点点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刘芒，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依赖。
一个山贼不耐烦地推了刘芒一把：“走！”刘芒踉跄着往前走，却不忘回头看石头，生怕他被落下。
就这样，刘芒被那山贼推着，和其他几十个被挑出来的青壮男人站到了一起。这些男人大多和他一样，面黄肌瘦，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有的还在挣扎，被山贼用棍棒狠狠抽打，很快就老实了；有的则麻木地站着，像被抽走了魂的木偶。
石头紧紧跟在刘芒身后，不敢离得太远，小手紧紧攥着刘芒的衣角，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一个山贼想把他赶走，刘芒立刻瞪起眼睛：“他是俺弟弟！带着他能干活，烧火做饭都行！”
那山贼骂了句“晦气”，大概是觉得多一个半大孩子也碍不了事，就没再管。
独眼龙清点了一下人数，大概有四五十个男人，他满意地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不错！够老子们用几天了！都给老子听好了，从今天起，你们就是黑风寨的人了！听话有饭吃，不听话——”
他扬了扬手里的鬼头刀，刀上的寒光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就喂山里的狼！”
说完，他大手一挥：“带走！”
几十个山贼簇拥着这些被强行拉来的男人，往山谷深处走去。
刘芒被夹在中间，胳膊被那山贼死死拽着，他回头望了一眼，原本的流民队伍已经乱作一团，哭喊声渐渐远去。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石头紧紧跟着他，小脸上满是惊恐，却强忍着没再哭。刘芒能感觉到手里传来的微弱拉力，那是石头在依赖他。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不管前路是什么，他都得带着这孩子走下去。
他们的身份，在这一刻彻底改变了。从挣扎求生的流民，变成了黑风寨最低等的“喽啰”——说穿了，就是干活的苦力，和打仗时冲在最前面的炮灰。
山谷的风依旧呼啸着，卷起地上的尘土，仿佛在为这些命运多舛的人，奏响一曲悲凉的挽歌。前路是黑是白，是生是死，没人知道。
刘芒只知道，他必须活下去，带着身边的石头，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