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陆长寿就被崔粟粟拽了起来,早饭都没顾上吃,就被催着去布置拜师场地。
崔玄规矩大,讲究多,场地虽简陋,却一点马虎不得。
必须先将堂屋的家具全搬出去,墙壁地面也至少要洗三遍以上,确保一尘不染。
“没听过拜师还要徒弟自己布置场地的。”陆长寿表示抗议。
崔玄眼皮都没抬,直接堵了回去:
“那你听说过拜师要自个儿去搬祖师爷泥像的么?”
陆长寿一愣,摇了摇头。
“那还不快去?”
“……”
祖师爷的泥塑被丢在了门廊旁杂货间的角落里,陆长寿找到时,上面蒙着厚厚的一层灰,甚至还生了蛛网。
简单擦拭一番,泥塑显出了本来的样貌,看着只是寻常的道士模样,平平无奇。
“这不是糊弄人吗?祖师爷怎么瞎了一只眼?”陆长寿指着泥塑脸上的缺口。
“什么?我瞧瞧。”
崔玄半弯着腰,袖子在泥塑脸上使劲蹭了几下,回过头,气急败坏地骂道:
“你懂什么,祖师爷这是天生异相!”
“不是师父,你怎么胡说啊?这一看就是磕的啊。”
“少废话,搬!”
泥塑有半人高,少说百来斤重。
陆长寿使了吃奶的劲儿,也才挪了几步,还险些撞上旁边的柜子。
恰巧阿福推门进来,陆长寿直接拉他做了壮丁。
胡全勇昨天交代过,他今日要去码头清点丢失的货物明细,专门留下阿福给陆长寿当司机。
主仆二人合力将泥塑搬到堂屋,摆在临时充当供台的旧长桌上,又在前面奉上香炉贡品。
长桌看起来不太结实,被重物一压,吱呀作响的,随时都可能散架。
陆长寿担心祖师爷在拜师的途中衰个粉碎,又赶紧找来些砖头杂物,顶在桌子底下。
拜师场地,这才算布置完成。
陆长寿此刻算是深刻体会了旧社会规矩的分量,更夸张的是,崔玄为了这拜师礼,竟煞有介事地请来了引保代。
分别是,引师阿福,保师瞎子阿祁,代师则由三人里唯一会写字的崔粟粟担任。
“这不是胡闹吗,阿福能当我引师的?”陆长寿再次抗议。
“怎么不能?”崔玄理直气壮,“引师是引荐徒弟拜师的人,你就说,昨天是不是阿福开车拉你来我这的吧?”
陆长寿哑口无言,开始有些后悔拜崔玄为师,总感觉自己上了贼船。
“接下来呢?”
“给祖师爷上香,给我敬茶。”
陆长寿按照规矩,在泥像前的香炉里点上三炷香,又倒了一碗热茶,恭恭敬敬奉给崔玄。
崔玄接过,慢悠悠抿了一口。
这拜师礼,就算成了。
“这就……完了?”
“完了啊。”
陆长寿大失所望,愈发觉得自己骗了。
“那接下来呢?”
“将堂屋归置归置原样。”
“……”
陆长寿在心里默默将祖师爷和崔玄全都骂了一遍。
又是一通大费周章的折腾,气喘吁吁的陆长寿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师父,你要是敢说那个很难的入门仪式就是帮你收拾屋子,就别怪我欺师灭祖了。”
“那肯定不是,没那么简单。”崔玄慢条斯理地说道,“一会儿你在胡同里找位置摆个算命摊,给第一个从你身边走过的男人卜上一卦,替他解决掉麻烦,再收他三枚铜钱。办妥了,入门仪式才算真成。”
“哦?这还有点意思。”陆长寿细细琢磨着,又问,“那我该如何给他卜卦?这么短的时间你教的会我吗?”
“发挥你的聪明才智。”
听了这话,陆长寿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确实挺灵光的,既然您对我这么有信心,那来吧,您尽量教,我拼命记。”
“谁让你发挥聪明才智学习了,我是让你发挥聪明才智替人卜卦。”
“啥?”
“我们江相一门的卜卦推演,那是成为了方士才能学的本事,你现在都不是方士,我怎么教?
我是让你通过察言观色,猜出那人遇到了什么麻烦,然后帮其解决不就好了。”
“……那要是他没有麻烦呢?”
“那就给他制造一个。”
陆长寿彻底绷不住了,刚喝到嘴里的茶水噗地一口喷在了地上。
“感情闹了半天,是让我跟着你成为一个江湖骗子?”
“什么江湖骗子,我们是江湖相士,要是按照门内的说法,应该是江湖宰相。”
陆长寿的脸彻底垮了下来,怪不得崔玄说江相的入门仪式难呢,随便拉一个人说他遇到麻烦,并帮他解决麻烦,不被别人骂已经算是胜利。
确实难啊。
“你现在这个打扮,就不是江湖相士的样子,别人自然不会信你说的话。”崔玄转头看向崔粟粟,“东西准备好了吧,拿上来吧,给陆小子备上。”
崔粟粟应声快步进了里屋,不一会儿,抱着个大包裹出来。
陆长寿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褐色长褂,还有龟甲、布幡、道铃……都是些走江湖相士的标配家伙什。
他进里屋换好长褂,把其他行头一一装饰好,整个人焕然一新地走了出来。
“不错,很合身。”崔玄点头赞许。
一旁的崔粟粟却看得怔住了,眼眶微微泛红。
“这些就当作我们爷孙送你的拜师礼吧,东西都旧了些,也不值什么钱,你可不要嫌弃。
这些都是我儿子当年用过的,说起来,长褂还是我发妻亲手缝的。希望你能好好珍惜。”
陆长寿心头一震,收起了玩笑的心思,郑重地点点头,感受到了这份礼物的珍贵。
“还有这个,”崔玄在怀里摸索着,掏出半枚铜钱,递了过来,“你先拿着,入了门再还我。”
“这是什么?”
“我的半条命。”崔玄淡然地说。
陆长寿细细打量着,铜钱的样式很古老,边上一圈斑驳着绿色的铜锈,只是不知为何从中间拦腰截断,只剩下了半枚。
看样子应该是个老物件,只是品相太差,不怎么值钱。
陆长寿在心中暗暗腹诽。
就这样的物件都珍稀地比作半条命,自己的师父确实不怎么大方。
……
卦斋外面的胡同叫金柳胡同,比起隔壁的云水巷明显冷清了许多。
今日更是出奇的安静,褂摊支了小半天,也没瞧见一个行人。
阿福百无聊赖地坐在小马扎上,明显有些不耐烦。
“少爷,这天都快黑了,怎么就连一个人都没有。要不咱们挪去隔壁的云水巷?那边人多。”
“师父交代了,只让在这间胡同里摆摊,去到别的地方,就是客人再多,也无法完成入门仪式。”陆长寿也有些无奈。
更让他感到无奈的,若一会真有人来了,要怎么引导对方说出遇到的麻烦,还得心甘情愿地掏出三枚铜钱,请自己帮忙解决。
看来江湖骗子这行当,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正想着,前方的岔路口拐进了一名男人。
此人四十岁上下,穿着还算得体,脸色阴郁,脚步匆忙。
陆长寿心中一喜,对方现在这幅样子明显心里有事,引导对方说出麻烦,总要比特意制造一个麻烦容易。
他连忙向阿福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腾地站了起来,换了一副面孔。
几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道:
“陆大师,您真是活神仙呐,我太谢谢你了。要不是您算出我兄弟今年犯太岁,提前告知了解决办法,他这条命怕就交代了。
还有我那常年窝在病床的老娘,也是吃了你的名丹妙药,才治好了旧疾。不但能下地干活了,还越活越年轻,现在看着,说是我的姐姐都有人信。”
阿福演得声情并茂,对着陆长寿又是拱手又是鞠躬,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就差跪在地上给陆长寿磕头了。
可陆长寿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脸色阴沉的相当难看。
这不是我写的词啊,你他娘的倒是照词念啊!
中年男人并未被阿福拙劣的演技吸引,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从算命摊前走了过去,脚步没有丝毫放缓。
陆长寿心中一沉,计划彻底失败了。
眼看中年男人越走越远,背影就要消失在胡同深处,陆长寿一咬牙,直接叫住了对方。
“这位先生,请等一等。”
中年男人回过头,警惕地看着陆长寿。
“你在喊我?有事么?”
陆长寿强自镇定,努力的模仿起崔玄骗人时的模样。
“我看先生你眉间煞气不散,这才出言提醒,敢问最近是否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地打量着对方,寻找其身上的特点,以确保在后面的交谈中掌握足够的信息。
貔貅玉佩,右手指节上的老茧……
然而男人明显对这套说辞并不买账,不屑地冷哼一声,便转过头继续向前。
“先生……”
对方依旧充耳不闻,甚至干脆加快了步伐。
陆长寿心里着急,生怕男人直接走掉,心中不成熟的猜测脱口而出:
“先生的麻烦。应该是在赌场里遇到的吧。”
话音未落,男人的脚步当即停住了。
他霍然转身,一脸惊疑地盯着陆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