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落在“临朝称制”旁、猩红刺目的朱砂钩,像一簇冰冷的火焰,灼烧着拓跋弘的视线。王质背后不止是冯太后?这轻飘飘的反问,如同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昨夜劫后余生的侥幸。东明阁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沉水香,沉沉地压在肺腑之间。
“儿臣愚钝,请母后明示。”拓跋弘维持着作揖的姿态,声音竭力平稳,后背的肌肉却已绷紧如铁。冯太后将他最后一丝幻想也掐灭了。这不是交易,是投名状!一份需要他用刀尖舔血的忠诚去填写的投名状!
冯太后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放下朱砂笔,指尖在素绢上那血红的钩旁轻轻点了点,目光转向阁内低垂的玄色帷幕。阴影深处,仿佛有无形的眼睛在窥视。
“该上朝了,皇帝。”她声音平淡无波,起身。玄色的深衣在昏暗光线下流动着水一样的光泽,冰冷,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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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华殿的金銮宝座从未显得如此空旷而冰冷。拓跋弘端坐其上,冕旒垂下的玉藻轻微晃动,遮挡着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惊涛。文武百官分列丹墀之下,肃穆无声。然而那死寂之中,拓跋弘能清晰地嗅到无数道目光交织的暗流——疑惑、揣测、幸灾乐祸、还有昨夜西暖阁风暴残留的余悸。
高菩萨尖细的通禀声打破沉寂:“太后驾到——”
殿门洞开。玄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没有凤冠霞帔的煊赫,只有一身素净的玄色深衣,乌发简束。冯太后步履沉稳地走入大殿,每一步都踏在无数颗骤然提起的心脏上。她没有走向那象征最高权力的珠帘后凤座,而是在丹墀之下,御座之侧,早已设好的紫檀御案后安然落座。
位置微妙!低于御座,却高于群臣,更无帘幕遮挡!这是无声的宣告:临朝称制,就在此刻,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死寂被低低的抽气声和衣袖摩擦的窸窣声取代。几个鲜卑老贵族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柄上。汉臣队列中,亦有人眼神闪烁,惊疑不定。
“众卿平身。”冯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她甚至没有看御座上的拓跋弘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一张张或惊愕、或惶恐、或阴沉的脸。
“今日朝议,本宫只问一事。”她开门见山,没有任何铺垫,冰冷的字句砸落,“尚膳丞王质何在?”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负责宫廷内务的殿中尚书源贺,一个须发花白的鲜卑老将,脸色微变,硬着头皮出列:“回禀太后,王质……王质今日告病,未能……”
“告病?”冯太后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目光如电,射向源贺,“是身染沉疴,还是……心藏鬼蜮?”她根本不听源贺辩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响彻大殿:“高菩萨!”
“老奴在!”高菩萨肥胖的身影几乎是滚着从殿侧阴影里扑出来,跪伏在地,抖如筛糠。
“昨夜陛下所食蜜炙鹿脯,滋味如何?”冯太后的声音轻柔得像在闲聊家常,内容却让殿中温度骤降至冰点!
高菩萨猛地抬头,一张脸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内侍的衣领!他惊恐地望向御座上的拓跋弘,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冯太后那冰冷无波的侧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太后问你话!”拓跋弘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帝王的威严,如同重锤敲在高菩萨心口。他必须配合!这场戏,由冯太后主导,但他必须唱好自己的角色!
高菩萨浑身一颤,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老奴该死!老奴该死!那鹿脯……那鹿脯……”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那鹿脯,”冯太后替他接了下去,声音如同冰河碎裂,每一个字都带着碎冰的棱角,“被人下了毒!苦杏仁气三日不散,食之立毙!”
“轰——!”
整个太华殿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群臣哗然!刺杀皇帝?!这是何等泼天巨案!源贺等鲜卑勋贵目瞪口呆,汉臣们更是面无人色,互相交换着惊骇欲绝的眼神。
“刺客何人?!”冯太后猛地一拍御案,声如惊雷!案上文房四宝齐齐一震!她目光如刀,不再看高菩萨,而是缓缓扫过下方每一个大臣的脸,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剜出他们心底所有的秘密和恐惧。“何人指使?!是要弑君乱国,还是要离间天家?!”
一连三问,如同三道惊雷,炸得满殿死寂!无人敢应声!人人自危,连呼吸都屏住了。
拓跋弘端坐御座,冕旒下的目光冰冷地扫视着下方众生相。他看到源贺额角渗出的冷汗,看到几个汉臣苍白颤抖的嘴唇,也看到了……队列后排,一个身着四品绯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官,吏部考功司郎中李昌。他低垂着头,看似与其他惊惶的官员无异,但拓跋弘捕捉到他紧握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有着极其细微、却无法完全抑制的颤抖!那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极力压抑的愤怒和绝望?
王质背后的人?拓跋弘心头警铃大作。
“陛下洪福齐天,自有祖宗庇佑!”冯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然毒药已入宫禁,祸首逍遥法外!此獠不除,宫闱不宁,国本动摇!”她猛地站起身,玄色深衣无风自动,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瞬间充斥大殿!
“传本宫懿旨!”她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一、即刻锁拿尚膳丞王质及其阖族!押入诏狱,严刑拷问!凡与其有勾连者,无论官职大小,一体擒拿!”
>“二、内侍监高菩萨,监管宫禁不力,致使毒物近御前,罪不容赦!着,革去一切职司,锁入暴室候审!”
>“三、彻查御膳房、内侍省!凡有可疑人等,即刻拿下!有徇私包庇、通风报信者,同罪论处,立斩不赦!”
一连三道血淋淋的命令,如同三道催命符!高菩萨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接被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拖了下去。殿中群臣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皇帝,”冯太后终于转向御座上的拓跋弘,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要求背书的味道,“你以为如何?”
拓跋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寒意和那李昌带来的疑云,霍然起身!他年轻的声音带着帝王的决断,响彻大殿:
>“太后懿旨,即为朕意!即刻照办!”
>“另!”他目光如电,扫过下方,“着羽林卫,即刻封锁宫门各要道!着殿中尚书源贺,总领宫内搜检事宜!凡有抗命、阻挠、隐匿者,杀无赦!”
“臣……遵旨!”源贺脸色铁青,却不得不躬身领命。皇帝和太后联手施压,刀锋已架在脖子上,由不得他不从!
朝堂之上,一片肃杀。血腥的气息仿佛已经提前弥漫开来。群臣垂首,无人敢直视丹墀之上那并肩而立的玄色与明黄。冯太后用最血腥、最直接的方式,宣告了她的回归,宣告了“双圣临朝”时代的开启!而拓跋弘,也被这滔天的血浪,彻底绑上了她的战车。
退朝的钟磬声敲响,沉闷而压抑。大臣们如同潮水般无声地退出太华殿,脚步匆忙而凌乱,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拓跋弘走下御座,冯太后也已起身。
“母后,”拓跋弘在她身侧站定,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那李昌……”
冯太后脚步未停,侧脸在殿门透入的天光下显得异常冷硬。她并未看拓跋弘,只从唇间吐出几个冰冷的字眼,如同碎冰砸落:
>“王质背后,是李昌。李昌背后……是六镇的军粮。”
>“皇帝,你的‘立斩不赦’,该见血了。”
她说完,玄色的身影已当先一步,踏出太华殿高高的门槛,走入殿外铅灰色的天光与尚未融尽的冰雪之中。留下拓跋弘一人,站在空旷血腥的大殿内,浑身冰凉。
六镇的军粮?那埋藏着帝国最大隐患的北疆烽燧?王质案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冯太后丢给他一把刀,指向的却是连她自己都忌惮的庞然大物!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昨夜那碟糖糕细腻的粉末触感。甜吗?那点微不足道的甜,此刻已被太华殿浓重的血腥气和北疆风雪带来的彻骨寒意,冲刷得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