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日月歌:共生纪元 第3章 东明阁议事

作者:作家iCECPv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8 20: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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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弘踏出西暖阁的瞬间,平城腊月的寒风裹着雪粒子狠狠抽在脸上,刀割般的痛感反倒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后背的冷汗早已冰凉,贴着中衣,黏腻得如同蛇蜕。高菩萨佝偻着身子候在廊下阴影里,像一只蛰伏的蝙蝠,浑浊的老眼在雪光映照下飞快地扫过皇帝的脸,试图从上面抠出一点暖阁内风暴的痕迹。

“陛下……”他嗓音拖得又细又长,带着惯有的谄媚和试探。

“王质。”拓跋弘脚步未停,只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冰冷的字眼,目光如淬了寒冰的箭镞,射向高菩萨,“拿下。连同他今日经手过的所有人,锁进暴室。没朕的手谕,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更不许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刚从生死边缘爬回来的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铁腥气。

高菩萨浑身一颤,脸上的谄笑瞬间冻僵:“陛、陛下!王质可是太……”

“嗯?”拓跋弘猛地侧头,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刺入高菩萨眼底深处。那目光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高菩萨剩下的话生生噎在喉咙里,冷汗“唰”地冒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老奴遵旨!老奴这就去办!绝无差池!”他连滚爬爬地退下,肥胖的身影在雪地里仓惶得像只受惊的硕鼠。

拓跋弘没再看他一眼,大步走向自己的寝殿。每一步踏在积雪上,都发出“咯吱”的声响,在死寂的宫苑里格外刺耳。西暖阁那浓得化不开的沉水香、素绢上墨汁的冷冽、糖糕诡异的甜腻、还有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与惊惧,依旧死死缠绕着他。冯太后最后那句冰锥般的“滚出去”,在脑海里反复回响。

是交易的开始?还是缓刑的宣告?

他躺在冰冷的御榻上,锦被厚重却驱不散寒意。眼睛盯着承尘上繁复的藻井彩绘,一夜无眠。思绪在历史记载与残酷现实间反复撕扯。乙浑的亡魂、冯太后的毒药、未来崩塌的北魏江山……还有那碟只被咬了一口的糖糕。那瞬间她指尖的蜷缩,喉间细微的滚动,是纯粹感官的冲击?还是……一丝被甜味勾起的、久违的、属于“冯有容”而非“冯太后”的软弱?

天光微熹,雪停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平城的宫阙,肃杀而压抑。内侍战战兢兢地捧来朝服。刚系好玉带,殿门外便传来内侍监特有的、细而高的通禀:

“太后懿旨——宣陛下,东明阁议事!”

来了!

拓跋弘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涌起一股近乎麻木的决绝。东明阁!那是冯太后真正的心腹之地,是当年她雷厉风行诛杀乙浑、血洗其党羽的修罗场!选择此地,是威慑?是清算?还是……某种血腥的认可?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踏着尚未扫净的积雪,向东明阁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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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明阁内,光线比西暖阁更暗。沉重的玄色帷幕低垂,隔绝了大部分天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浓郁的沉水香之下,隐隐浮动着一丝难以彻底清除的、经年累月渗入梁柱地砖的、淡淡的铁锈腥气。那是乙浑和他党羽的血,早已干涸发黑,却如同诅咒般烙印在这座殿堂的每一寸肌理。

冯太后端坐在紫檀御案之后,并未穿着正式的朝服或凤袍,只一身素净的玄色深衣,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绾起,脸上未施脂粉。一夜过去,昨夜的惊涛骇浪似乎已被她强行压下,只余下眼底深处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更加冰冷的、审视猎物的锐利。她面前,摊开的正是昨夜拓跋弘呈上的那份素绢。旁边,还多了一方砚台,一支蘸饱了朱砂的笔。

拓跋弘躬身行礼:“儿臣参见母后。”声音平稳无波。

“坐。”冯太后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吐出一个字,目光依旧胶着在素绢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玳瑁护甲边缘。

拓跋弘在她下首的锦墩上坐下。阁内再无旁人,死寂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唯有案头铜兽香炉吞吐着袅袅白烟,无声地盘旋上升。

时间一点点流逝,压抑得令人窒息。冯太后终于抬起了眼,那目光如千年寒潭,深不见底,直直刺向拓跋弘:“第二条,‘临朝称制,共决军国重事’……”她朱唇轻启,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地,“皇帝,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儿臣知。”拓跋弘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意味着太后的权柄,将凌驾于儿臣之上。意味着这大魏的龙椅,要分一半给帘后的凤座。意味着史官的笔,将记下这前无古人的‘牝鸡司晨’。”他坦然承认,没有丝毫粉饰。

冯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直白地撕开权力的真相。“那你为何还要提?”

“因为大魏需要!”拓跋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激昂,打破了阁内死水般的沉寂,“需要太后的谋国之智!需要您力排众议、推行均田的魄力!需要您以铁腕整肃吏治、充盈国库的狠辣!儿臣……”他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自剖的坦诚,“儿臣或有几分血勇,可于这积弊如山、豪强林立、胡汉隔阂的危局,于这千头万绪的治国之术,儿臣自知……远不及太后万一!”

这番话说得赤裸而沉重,像一块巨石投入冯太后心湖。她握着朱砂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从未有人,尤其是眼前这个她视为威胁、准备除之而后快的皇帝,如此直白、如此不加掩饰地承认她的能力,甚至……推崇她的“狠辣”?

“第三条,”冯太后避开了权柄的锋芒,朱砂笔尖重重点在“均田之法”四个字上,墨点如血,“‘何以抑豪强、安流民、增国赋’?皇帝,说说你的‘高见’?”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试探与嘲讽。她不信这个年轻的皇帝真能拿出什么切实可行的方略,昨夜种种,不过是妖言惑众的权宜之计。

拓跋弘深吸一口气,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昨夜辗转反侧,反复推敲的腹稿此刻清晰地在脑中浮现。

“回禀母后,”他声音沉稳下来,条理清晰,“儿臣以为,均田之要,首在‘均’字。然此‘均’,非人人均等之均,乃‘力业相称’之均!儿臣拙见,可立三则:”

>**其一,授田依丁口,力业必相称。**

>“男夫十五以上,授露田四十亩,妇人二十亩。奴婢依良丁半授。所授之田,倍之,以备休耕轮作。此乃根基,使耕者有其田,力有所出。”他停顿,观察冯太后的反应。她面无表情,但摩挲护甲的手指停住了,眼神专注。

>**其二,桑田为永业,露田身死还。**

>“另授男子桑田二十亩,课种桑枣榆树。此田为世业,身死不还,可传子孙。露田则身死还官,另行授受。如此,民有恒产之心,官有调控之基。”冯太后眼中精光一闪!桑田永业!这正是她苦思而尚未完全明晰的关键一环!这皇帝……如何能想到?

>**其三,没入豪强田,优先授无产。**

>“至关紧要者,田从何来?”拓跋弘声音陡然转冷,“清查天下田亩!凡宗室、豪强、寺院所占逾制之田,凡无主荒田、绝户之田,尽数没入官库!优先授予无地、少地之流民、贫户!此乃剜却豪强之腐肉,以补国家之气血!”他目光灼灼,带着一种破而后立的决绝,“此法一行,必遭反噬!若无铁腕支撑,若无……”他看向冯太后,意有所指,“若无临朝称制、乾纲独断之威权,则寸步难行!”

冯太后手中的朱砂笔,悬停在素绢之上,一滴浓稠如血的朱砂,缓缓凝聚在笔尖,欲滴未滴。她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拓跋弘所说的,哪里是什么“拙见”?这几乎就是她心中反复推演、却因阻力巨大而尚未敢公之于众的均田制核心骨架!尤其是“桑田永业”与“没入豪强田”这两条,精准得如同窥见了她的心窍!

巨大的震惊甚至让她短暂地忘记了昨夜那惊世骇俗的预言。她猛地抬头,第一次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审视与强烈探究的目光,死死锁住拓跋弘的脸:“这些……你是如何得知?何人教你?!”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惊疑。她绝不相信这是拓跋弘自己能想出来的!

拓跋弘心中苦笑。他能说什么?说这是您冯太后在史书上彪炳千秋的功绩?说这是一千五百年后无数史学家反复研究提炼的精华?他只能迎上那锐利如刀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与自嘲交织的复杂神情:“母后,儿臣夜观天象,心有所感?或是……梦中得神人授书?”他轻轻摇头,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儿臣只能说,儿臣‘看’到了。看到了若不行此法,大魏终将被豪强蛀空,被流民冲垮!看到了您……本欲推行此策时所遭遇的滔天阻力与凶险!”

他再次将话题引回权力的核心,指向素绢上的第二条:“所以,儿臣愿奉上这至尊权柄,只为换母后一展宏图!换大魏一条生路!”他站起身,对着冯太后,深深一揖到底,姿态放得极低,话语却重逾千钧:“这临朝称制之名,非是儿臣予您,而是这危如累卵的江山,这嗷嗷待哺的万民,向您索求!”

阁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那滴饱满的朱砂,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嗒”地一声,落在素绢“临朝称制”四个字的旁边,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猩红,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又像一个开启新局的印鉴。

冯太后的目光在那团猩红和拓跋弘低垂的、紧绷的后颈之间反复逡巡。东明阁的血腥气息似乎更浓了,混合着沉水香的冷冽,钻进鼻腔。乙浑临死前那绝望的呼喊,仿佛又在梁柱间幽幽回荡。

许久,许久。久到拓跋弘维持着作揖的姿势,背脊的肌肉都已僵硬发酸。

终于,御案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听不出情绪的嗤笑。

冯太后执起了那支朱砂笔。笔尖饱蘸殷红,悬在素绢之上。她的目光,却如冰冷的鹰隼,牢牢攫住拓跋弘抬起的脸。

“第一条,”她朱唇轻启,声音冷得像冰河开裂,“‘罢王质,彻查立斩’……皇帝,你以为,王质背后,只是哀家么?”

朱砂笔尖,带着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色,缓缓地、不容置疑地,在第一条的末尾,画下了一个冷硬的、代表同意的钩(√)。

那鲜红的钩,如同用血签下的契约,印在“立斩不赦”四个字旁,触目惊心。

拓跋弘的心猛地一紧,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王质背后……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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