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坐在绘图桌前,穿着那套崭新的藏青色呢料西装套裙,但此刻衣襟上沾满了墙皮灰和细碎的玻璃粉末,鬓发也有些凌乱。脸上未干的泪痕或许在霓虹灯变幻的光线下依稀可辨。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画了一半的图纸往面前收了收,仿佛想遮挡住这满目疮痒的狼狈。
陈启明的眉头深深锁紧,镜片后的眼神复杂地变换着。震惊之后,是深深的疑惑,继而流露出一种……沉重。他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目光最终落在我面前摊开的图纸上,又扫过散落在地上的其他设计稿。他沉默地弯下腰,极其小心地避开脚下的玻璃,从地上捡起了几张被踩踏过、沾染了灰尘的图纸——那正是他为工人住宅区项目留下的详细要求和场地资料。
他仔细地拂去图纸上的灰尘,动作很轻,生怕弄皱了一般。然后,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我,声音比往日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宋小姐,”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看来……你这里发生了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情。”
陈启明的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心上。我看着他手中那几张沾了灰尘的图纸,喉咙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那上面承载的工人住宅区的理想,此刻在满地的狼藉映衬下,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珍贵。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甸甸地压过来,没有怜悯,却有种洞悉一切的沉重,仿佛已经穿透了这破碎的门窗,看到了风暴的源头。
我强迫自己挺直了脊背,尽管衣襟上还沾着灰白的墙皮和细碎的玻璃末子。手指下意识地又捏紧了绘图铅笔的木质笔杆,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清醒。不能让他看到软弱,尤其是在此刻,尤其是在关乎这份委托的信任上。我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陈经理……”开口才发现声音有些哑,我顿了一下,努力让语调平稳下来,“您……怎么来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再次扫过办公室的惨状——那破碎如狰狞大嘴的窗洞,被砸出凹痕的铁皮文件柜,散落在地被踩踏过的纸张,以及角落里尚未清理的碎石和玻璃渣。寒风从破洞灌入,吹动他额前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卷起地上纸屑的碎边。他抬脚,极其小心地避开尖锐的玻璃,跨过门槛走了进来。皮鞋踩在狼藉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审慎。
“路过,”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比刚才少了一丝刻意的疏离,多了一点真实的凝重。他停在离我绘图桌几步远的地方,不再靠近,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扬了扬手中那几张被拂去浮尘的图纸,“看到灯还亮着,想上来……看看工人住宅区的进度。”他的视线落在我面前摊开的设计图上,那上面刚刚落下的线条还带着新鲜的墨迹。“没想到……”他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但未尽之言已不言而喻——没想到撞见了这样一场风暴后的废墟。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回到我脸上,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复杂。那里面交织着对暴力的震惊,对处境的评估,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他似乎在衡量,衡量眼前这个狼狈不堪却倔强挺立的年轻女人,是否还能承担起他交付的重任。办公室内只有霓虹灯光怪陆离地流淌,以及寒风穿过破洞时发出的呜咽。他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向前又迈了一步,将手中的图纸轻轻放在我的绘图桌一角,压在一叠散乱的纸张上,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稳。
“宋小姐,”他开口,声音恢复了银行经理那种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平稳,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沉甸甸的东西,“图纸……很重要。”
他镜片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强装的镇定,落在我紧握铅笔、指节泛白的手上,又掠过脸上未干的泪痕,最后定格在我背后墙上那被砸出的凹痕和溅落的污迹。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却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审视的凝重,仿佛在掂量一场风暴过后残骸的分量。
“图纸……很重要。”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石块投入死寂的水面,激起我心底深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涟漪。这简单的四个字,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瞬间将我飘摇欲坠的心神从冰冷的深渊里拽回冰冷的现实。是的,图纸很重要。那些线条,那些空间,是几百个工人家庭的期盼,是陈启明交付的信任,更是此刻支撑我站在这片废墟上、没有彻底垮掉的唯一支柱。
寒风从破碎的窗洞呼啸灌入,卷起地上的纸屑,也吹得他额前一丝不苟的头发微微晃动。他沉默地弯下腰,并非去捡那些散落的、承载着工人住宅区理想的设计稿,而是极其小心地,避开那些在霓虹灯下闪烁着尖锐冷光的玻璃碎片,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捻起了一块较大的、带着锋利边缘的玻璃。那动作异常专注,仿佛在处理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品,而非满地的狼藉。
他将那块玻璃轻轻放在墙角相对干净的一处空地,然后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外滩方向,“知婉设计”那四个鲜红的霓虹大字,正将灼目的红光固执地投射进来,将他挺直的侧影也拉长印在狼藉的地板上,与我的影子在变幻的光线中短暂交叠。
“工程进度不能耽搁,”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多余的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工人等着图纸,等着开工。这里……”他环顾四周,眉头锁得更紧,“这个样子,没法做事。”
我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下那带着铁锈味的苦涩。是啊,这个样子,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霞飞路回不去,这里……也几乎被砸成了废墟。那被揉皱丢弃的信纸带来的决绝尚未冷却,现实的冰冷便再次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