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残烛照舆图，羯主蹙眉深
邺城王宫的偏殿内，牛油烛火在铜雀衔枝灯台里噼啪爆响。石勒盯着舆图上邯郸至邺城的赭红色线条，手指无意识敲击着案几，鎏金酒樽里的马奶酒泛起涟漪。殿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已是三更天，廊下侍立的甲士们盔甲缝隙间渗出白气，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们的君主已在这张舆图前踱步半个时辰。
“邯郸失守不过三日，武城烽烟未绝。“石勒突然停步，指尖重重按在邯郸标记上，青玉扳指将羊皮纸压出褶皱，“张宾，你让孤放弃邺城？“
阶下的张宾一袭玄色长袍，腰间未配刀剑，唯有一枚匈奴狼首玉佩随动作轻晃。他抬眼时，烛火在镜片上闪过冷光：“陛下可还记得三年前的柏人城？“
石勒瞳孔骤缩。建兴二年柏人城之败，他率五万大军被晋将刘演困守百日，最终靠诈降才得以脱身。舆图上柏人城的位置恰在邺城西北，此刻被朱砂圈成醒目的红圈。
“祖逖非刘演可比。“张宾上前两步，袖中滑出一卷绢帛，“这是细作刚从黄河渡口截获的军情——祖逖已在黎阳筑城，其麾下玄甲军增至八万，更兼鲜卑、乌桓诸部附从，兵锋直指邺城。“
殿门突然被冷风撞开，一名亲卫队长单膝跪地，铁盔上的雪粒落在青砖上融化：“陛下，探马回报——刘琨已率并州军进驻邯郸，其前锋距邺城仅五十里！“
石勒猛地掀翻酒樽，马奶酒在舆图上漫开，将代表羯赵兵力的黑色小旗尽数淹没。张宾却异常冷静，从袖中取出另一幅图卷展开——那是江南士族分布图，琅琊王氏的族徽被朱砂重点标注。
二、谋士论时局，毒计腹中藏
石勒抓起案上的狼髀骨骰子用力掷出，六枚骨头在青砖上滚动，最终全成背向上——这是羯族占卜中最凶险的“狼顾卦“。“孤要听的不是晋室恩怨，“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是如何让祖逖的六万大军止步黄河！“
“止兵何须刀枪？“张宾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枚蜡丸，“这是上月从建康传回的密信，王导之侄王彪之在信中抱怨：'祖士稚北伐功高，恐成第二个王敦'。“蜡丸裂开时，露出半片绢纸，上面的簪花小楷透着江南士族的矜持。
石勒凑上前，烛火照亮绢纸上的关键句：“......公主下嫁，实乃元帝权宜，士族皆言'胡汉杂处，必生祸乱'。“他突然大笑，声震殿梁：“好个'胡汉杂处'！当年王敦之乱，孤可没少给琅琊王氏送金珠——如今王导既已身故，这群士族耗子倒更贪得无厌了！“
“陛下可知祖逖在黄河流域如何收民心？“张宾卷起舆图，露出背后的《流民安置图》，图上用朱砂标满“杀胡令“施行区域，“他每克一城，必分胡酋田宅与汉人流民，短短三年收纳流民二十万。“他的指尖划过濮阳、黎阳等地，“但江南士族最怕这个——他们的庄园奴婢若知道北方有地可分，怕是要掀了三吴的稻田。“
殿外传来更夫梆子声，已是四更。石勒盯着张宾袖中滑出的竹筹——那是他暗中联络江南的密使名单，排头第一的“王彪之“三字被朱砂圈了又圈。“你想让孤学曹操？“他想起书中记载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可祖逖不是汉献帝，晋元帝也不是董卓。“
“不需要挟天子，“张宾将竹筹按在舆图的建康位置，指腹碾过“琅琊郡“标记，“只需让晋室自毁长城。王导虽死，王彪之现任尚书令，掌着元帝的笔杆子。“他的声音突然压低，仿佛怕烛火听见，“第一步，遣使者携五千两黄金入建康，许以琅琊王氏'黄河以南自治权'——他们垂涎河北盐铁久矣，必愿在朝中弹劾祖逖拥兵自重。“
石勒捻着胡须的手指顿住：“王彪之会信孤的承诺？“
“信不信不重要，“张宾从靴筒取出密函，封泥上印着“后赵牙门“，函尾伪造的祖逖印鉴在烛火下泛着暗红，“重要的是让晋元帝信。您看这封'祖逖密信'，说他与鲜卑单于歃血为盟，约定'克邺城后共分天下'。“他展开函件，字迹模仿祖逖亲兵的笔体，“第二步，雇请江东名士在秦淮河边散布谣言，就说祖逖屯兵黎阳，是要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更要将公主改嫁给鲜卑。“
三、细作传密信，乐师献毒计
殿门被指尖叩响的刹那，石勒正在用狼毫在舆图上圈画襄国布防图，笔尖突然划破羊皮纸，在“滏口陉“三字上留下歪斜的墨痕。一名形貌猥琐的细作伏在地上，发髻上沾着的江南桂花香混着血腥气，在牛油烛火中格外刺鼻。
“启禀陛下，建康来的'水鬼'到了城外，“细作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破风箱，“带回王彪之...王大人的口信。“
石勒与张宾对视，后者袖中滑出半枚鱼形符节，符身的饕餮纹在火光中狰狞如活物。当细作呈上另半片符节，缺口处严丝合缝的瞬间，石勒的指节捏得发白——这是三年前王敦之乱时，他与琅琊王氏暗通款曲的信物。
“说。“张宾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
“王大人说，“细作偷瞄石勒按在剑柄上的手，“江南士族愿作内应，但需陛下先付...先付三千两黄金，“他突然提高声调，“还要答应事成之后，开放冀州盐铁通商，永不再犯三吴之地！“
石勒猛地拔出腰间短刀，刀刃在细作眼前划出银弧，烛火在刀锋上跳动的光影，映得细作面如死灰。“告诉王彪之，“他的声音从齿间挤出，“孤的黄金只给能咬死祖逖的疯狗，不是讨价还价的阉宦！“
“陛下息怒。“张宾按住石勒手腕，玄色衣袖拂过细作颤抖的脊背，“王大人久居建康，不知塞外风沙，自然要些保命钱。“他从袖中取出羊皮纸，金黄的印泥在烛火下泛着龙涎香，“盐铁通商的文牒在此，告诉他——冀州的盐，能腌了他的乌纱帽。“
细作接过文牒时，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符节上的饕餮纹却突然刺目——那是用晋室太庙的青铜融铸的。张宾望着他爬出门的背影，忽然轻笑道：“陛下可知，王彪之的爱妾最爱大月氏琉璃？二十箱琉璃，足够堵上他的嘴了。“
“那谣言如何散布？“石勒将短刀插回鞘中，指腹擦过刀柄上的狼头浮雕。
张宾拍了拍手，殿后转出一名瞎眼乐师，吴琴的丝弦在他胸前泛着冷光。“此人原是建康教坊司乐正，“张宾抚摸着琴身的焦尾纹，“因在宴席上唱了《北伐曲》，被王导剜去双目。“他的指尖划过乐师眼窝，后者却毫无反应，“三日前已教会他十首'新曲'。“
乐师突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琴弦：“祖逖七不可留——“他从琴囊取出纸卷，朱笔字迹在火光中如泣血，“一曰功高震主，二曰胡汉杂处，三曰私通鲜卑...“每念一条，吴琴便发出一声裂帛之音，“最妙是这第三条，“他空茫的眼窝转向石勒，“说他要将公主改嫁鲜卑单于，换取十万胡骑南下。“
石勒抓起纸卷，“私通鲜卑“四字被烛火映得透亮，仿佛看见祖逖与阿史那野举杯痛饮的场景。“好！“他突然大笑，声震屋瓦，震得乐师手中吴琴落地，“张宾啊张宾，你这是要借江南的笔，绞杀北方的刀！“
“陛下谬赞。“张宾躬身，袖中滑出另一枚蜡丸，封泥上的“祖逖印“歪歪斜斜，“这是祖逖军中羯族降卒的密信，“他压低声音，“说他与鲜卑酋长宴饮时，酒后狂言'扫清中原后，必效曹操封王'。“
石勒接过蜡丸，突然看见乐师摸索着捡起吴琴，琴腹上竟刻着“收复中原“四字——那是晋室太学生的做法。他的笑意渐冷，忽然对张宾道：“把乐师送到秦淮河边，让他的琴声，惊醒晋元帝的噩梦。“
张宾点头，看着乐师被亲卫带走的背影，忽然道：“陛下可知，王彪之在奏章里加了条'祖逖私铸大钱'？“他指了指舆图上的广陵，“三吴士族最怕北方流民有了钱，会抢了他们的佃田。“
石勒忽然按住张宾肩膀，掌心的老茧磨得后者衣袖作响：“当年在武乡为奴时，我就知道汉人谋士的笔尖比刀快，“他望着案头狼髀骨，“如今看来，要破祖逖的玄甲军，还得用汉人自己的墨汁。“
殿外传来五更梆子声，细作带来的桂花香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邺城外传来的隐约马蹄声。石勒摸了摸腰间的狼牙棒，忽然对张宾笑道：“等祖逖收到建康的诏书，怕是要气得砍了使者——那时，他的六万大军，就成了断了线的风筝。“
张宾低头看着乐师留下的“祖逖七不可留“，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洛阳见过的祖逖——那时的少年将军，正带着百人北渡，船桨拍击黄河的声音，曾让他彻夜难眠。如今，那些惊涛骇浪，终将被江南的细雨，一点点浇灭。
四、决策弃邺城，暗战启新篇
殿外传来第一声鸡啼，啼声撕裂晨雾时，石勒正用指尖碾碎案头的狼髀骨。邺城城头的“黑狼旗“在晨雾中飘摇，旗角被夜风吹得卷边，露出底下三年前缴获的晋朝“日月纹“残迹——三日前邯郸失守的军报传来时，这面旗还在猎猎作响，如今却像被抽去筋骨的败犬，蔫蔫地垂在堞口。
“放弃邺城，退守襄国。“石勒突然转身，靴跟碾碎一块狼骨，眼中闪过狼顾之相特有的阴鸷，“传孤将令：今夜三更起，所有精骑西撤，老弱妇孺留城——把军械库的生锈刀枪发给他们，让晋军看见城墙上的人头攒动。“
张宾的玄色衣袖拂过舆图上的襄国标记，指尖在太行山脉处划出三道深痕：“陛下明断。襄国城墙用太行山石砌成，三尺厚的城门浸过狼油，足以抵挡祖逖的冲车。“他从袖中取出鎏金虎符，符身的羯族图腾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夔安将军已在滏口陉布下'铁锁阵'，三百架床弩藏在两侧峭壁，专等刘琨的并州军钻进'狼口'。“
石勒接过兵符时，触到符身刻着的“死战“二字——那是当年追随汲桑起义时的誓言。“那些嚼舌根的细作...“他的拇指碾过符身图腾，“何时让建康城听见狼嚎？“
“就在今夜。“张宾望向东方，瓜洲渡口的方向已泛起鱼肚白，“水鬼船队载着二十箱大月氏琉璃、十车匈奴战马，此刻该骗过晋军的江防。“他忽然展开袖中绢画，上面绘着秦淮河画舫夜宴图，盲乐师正怀抱吴琴坐在船头，“乐师已将'祖逖私通鲜卑'的谣言编成《桃叶渡怨》，天明时分，整个建康的歌姬都会唱'北军胡骑叩金陵，公主下嫁单于庭'。“
殿门突然被撞开，一名探马连滚带爬扑进殿内，铠甲缝隙间漏出的血珠在青砖上连成暗红轨迹：“陛...陛下！晋军前锋过了磁县！阿史那野的鲜卑骑踏碎了咱们的斥候营，距邺城只剩三十里！“
石勒与张宾对视，同时爆发出低沉的笑。石勒的笑声像狼嚎般震得烛火乱颤，他猛地将兵符砸在舆图上，恰好压住祖逖大军的推进路线：“张宾，去告诉密使——把给王彪之的黄金再添三千两，让他在奏章里多写两句'祖逖暗修甲械，图谋不轨'。“
张宾退下时，玄色长袍扫过石勒脚边的狼骨碎渣。石勒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洛阳城，相士郭敬指着他的额头说“此乃帝王之相，然需借汉人之智“。如今贵为赵王，却要靠汉人谋士的权谋退敌，心中滋味比马奶酒更苦涩。
“陛下，披风。“亲卫队长抖开绣着狼头的披风，毛皮上还带着邺城外的霜气。石勒却盯着舆图上的黎阳，那里用朱砂标着祖逖的六万大军——每一道笔触都像扎在他心口的针。
“去把孤的狼牙棒取来。“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刀在磨石上划过，“孤要登城看看，那个在阳武砍断我马鞭的祖士稚，如今长了几颗脑袋。“
亲卫队长打了个寒颤。那根狼牙棒用三位晋将的腿骨制成，棒头还嵌着祖逖亲兵的甲片，是石勒的心头之恨。当狼牙棒被扛进殿时，晨光恰好照在棒头新刻的“祖“字上，笔画间的血槽还渗着朱漆。
石勒扛着狼牙棒走向城头，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邺城的晨雾已散，远处地平线出现黑色浪潮——那是祖逖的玄甲军。他摸着棒头的骨节，忽然低笑出声：“祖士稚啊祖士稚，你在北方杀胡如麻，可知道江南的士人，才是最毒的胡蜂？“
当张宾的密使船队悄悄驶入建康水巷时，石勒已登上邺城城楼。他望着城下逐渐清晰的晋军旌旗，忽然将狼牙棒重重砸在女墙上，惊起一群栖息的寒鸦。棒头的“祖“字在石墙上撞出火星，仿佛要将那个名字从天地间砸灭。
“陛下，张军师急报！“亲卫队长呈上青铜令牌，牌面的“建康已妥“四字用羊血写成，“王彪之收下黄金，密信已呈晋元帝。“
石勒接过令牌，放在鼻下轻嗅。血腥气混着江南桂花香，让他想起王敦之乱时，琅琊王氏送来的密信也是这般味道。“好。“他将令牌抛向城下，看着它消失在晋军阵前，“告诉张宾，让他盯着建康的御史台——孤要让祖逖的六万大军，困死在自己人的唾沫里。“
晨光完全驱散了晨雾，邺城城头的“黑狼旗“终于支撑不住，“啪嗒“落地。石勒望着西方的太行山脉，那里是襄国的方向，也是他谋划了半生的霸业根基。他知道，放弃邺城不是败退，而是让晋军陷入更深的泥潭——当祖逖忙着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时，张宾的毒计，才刚刚在晋室朝堂生根发芽。
殿外传来晋军的战鼓声，如闷雷滚过大地。石勒摸了摸腰间的狼首玉佩，突然大笑起来。这笑声惊飞了最后几只寒鸦，也吹散了城头的残雾。在他身后，邺城的老弱百姓正按照将令，在城头竖起密密麻麻的草人，远远望去，竟像极了严阵以待的大军。
而在千里之外的建康，王彪之正对着二十箱琉璃笑得眯起眼睛，密信上石勒的金印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不知道，自己即将掀起的弹劾风暴，将如寒冬般降临在祖逖的北伐路上，而这，正是石勒在邺城城头，用狼牙棒砸出的第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