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王承恩嘶哑的余音像最后一缕硝烟,悬在凝固的空气中!
“哈……哈哈哈——!!!”
这第一声笑,竟是从兵部尚书王洽喉管里挤出来的,嘶哑、破碎,如同濒死者的呛咳!
他像被抽了脊梁骨,“噗通”瘫跪在地,枯爪般的手疯狂抓挠着散落的《勘合火牌》存根——
“蔚州卫”那三个刺眼的错字,被大颗大颗砸落的浊泪晕开,污成一团。
这延误粮草、足以砍他三次头的死罪铁证…竟被这浑河寒冰,冲开了一道透气的缝!
“天佑大明!陛下至诚感天!”
首辅韩爌的洪声如同破开浓雾的号角,他须发戟张,朝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到地!
数月来压在这老臣肩上的山崩之重,被这一声嘶吼卸去大半。
那清癯的背脊,第一次在崇祯眼中挺得如松似柏。
这声“至诚感天”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崇祯心窝!
少年天子猛地一振,眼中熔岩喷溅,来回疾走,拳头砸得掌心通红:
“天佑大明!太祖、成祖护佑!徐承略!好!好一个徐承略!!”
他信!他怎能不信!这煌煌天威,正是对他这“真命天子”最响亮的背书!数月阴霾,一朝扫尽!
“砰!砰!砰!”英国公张维贤指节重重叩击紫檀桌面,沉闷如塞外战鼓!
这位被文官体系锁在宫门内的勋贵之首,眼底烧着久违的野火,嘴角却扯出一丝冰凉的、淬了毒的快意:
“镶白旗…好!镶白旗喂了鱼鳖!祖宗…张家列祖列宗…睁开眼看看吧!”最后几字,几近呜咽。
成祖朝的无上荣光与此刻的憋屈,在这笑声里轰然对撞!
兵部侍郎李邦华没有笑。
他死死盯着塘报上“群鸦蔽日,啄食浮尸”几字,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仿佛咀嚼着德胜门瓮城那十七万石军粮化为焦臭的灰烬!
骤然,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怨毒与狂喜冲顶而出,他从齿缝迸出一声凄厉长啸:
“徐承略!此功当铸鼎!当勒石!当入太庙告慰英烈——浑河冰窟,便是建虏三万铁骑的埋骨坟场!!”
“啪嗒!”
一滴滚烫的血珠,狠狠砸在御案舆图“柳河”标记上!
孙承宗枯拳紧攥,指甲深陷掌心,灰白长眉下,老眼精芒如电,直刺那处天启五年被镶白旗撕裂的旧创!
数月悲愤、对袁崇焕的锥心之痛、对国势倾颓的绝望…尽数化为喉间一声穿云裂帛的嘶吼:
“冰河为坟!葬尽豺狼!徐承略——此乃国朝再造之功!!”
数道嘶吼、长啸、厉喝、呜咽、狂笑,如同数道积蓄了太久的地火,
在这庄严肃穆的乾清宫穹顶下轰然喷发!彼此碰撞、激荡!震得梁尘簌簌如雨,烛火疯狂跳跃,
将一张张涕泪横流、须发戟张、状若癫狂的脸,扭曲地投射在森冷的盘龙柱与金砖地上。
窗外,暮雪无声,覆盖着这座刚刚从深渊边缘被拽回的帝国心脏!
孙承宗最后一个踏出乾清宫沉重的朱门。刺骨寒风裹着雪片抽在脸上,他却恍如未觉。
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在貂裘遮掩下,渗着温热的黏腻。
他低头,看着靴尖碾过新落的积雪,发出“嘎吱”轻响——
这声音,竟比殿内那震天的狂啸,更清晰地叩击着他的耳膜。
老督师缓缓抬头,深望了一眼诏狱方向那沉入夜色的轮廓,又扭头凝视西山浑河方向。
灰白的须发在宫灯残光与漫天风雪中,猎猎飞扬。
风雪肆虐了一夜,皇极殿的重檐歇山顶覆满新雪,在破晓的微光中泛着冷冽的青灰色。
本该庄严肃穆的早朝,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压抑不住的躁动。
御座之上,年轻的崇祯帝端坐,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映出他眼睑下两抹浓重的乌青。
然而那双眸子,却灼灼如焚,亮得惊人——
那是数月阴霾被一道霹雳撕裂后,残余的亢奋与难以餍足的渴盼。
“诸卿。”崇祯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亢奋。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韩爌、孙承宗几位重臣脸上,微微颔首,随即扬起手中那份熟悉的塘报:
“昨日,酉时二刻,西山,浑河畔。”他刻意顿住,满意地看着殿内空气瞬间绷紧。
心中快意带着少年天子初次品尝扭转乾坤的、近乎眩晕的掌控感。
“西山?!”
“浑河?!”
这两个词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所有朝臣的耳膜!
“莫非建虏在哪里又制造了惨案?!”
殿内瞬间一片死寂,无数道目光从茫然化为极致的惊恐!
崇祯将群臣瞬间煞白的脸色尽收眼底,嘴角掠过一种掌控全局、宣泄积郁的锐利快意,声音陡然拔高,如金铁刮擦:
“徐承略诱镶白旗追兵堕入冰窟,三千重甲连人带马,尽喂鱼鳖…图尔格授首!”
死寂!比之前更甚的死寂!朝臣们脸上的惊恐尚未褪去,又被这石破天惊的逆转狠狠击中!
大脑一片空白!三千镶白旗…昨日竟在离京城如此之近的地方…被全歼了?!
“天佑大明!吾皇洪福!此战,建虏胆寒矣!”
压力尽释,首辅韩爌眼中唯余欣慰释然。
他沉稳撩袍,率先拜倒,洪亮笃定的声音,彻底取代了昨夜的嘶吼。
“吾皇洪福!天佑大明!!”群臣如梦初醒,潮水般跪伏一片!东林清流、齐楚浙党…
此刻,所有党争倾轧、所有算计攻讦,都被这滔天狂喜狠狠碾碎!
一张张或清癯或富态的脸上,涕泪横流者有之,捶胸顿足者有之,放声大笑者更有之!
与此同时,对徐承略的褒奖、称许之声充斥大殿。
“徐承略!又是徐承略!”
“永定门挽天倾!浑河畔葬白旗!”
“徐承略是拿镶白旗的骨头,在给陛下铸京观!”
自万历爷三大征的荣光黯淡后,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皇极殿。
何曾有过如此鲜活、如此滚烫、如此不顾体统的生气?
崇祯感受着脚下金砖传来的、因群臣激动跪拜而产生的微微震颤,
胸膛中那团火越烧越旺!他霍然起身,玄色衮服在初透殿门的晨光中,划开一道凛冽的弧线:
“传旨!朕要这煌煌捷报,传檄九边!朕要天下皆知,犯我大明天威者——”
年轻皇帝的声音,带着积郁尽扫的雷霆之力,狠狠砸在每一个狂喜未消的心头:
“虽强必戮!虽众必诛!!”
“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的山呼,声浪直透重霄,震得殿外檐角新覆积雪,簌簌而落。
皇极殿的穹顶之下,弥漫着硝烟、血腥与绝望的气息。
被这来自浑河冰窟的凛冽寒风,第一次,狠狠地涤荡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