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静谧无声,谁也不知面无表情的皇帝在想什么,他手掌摩挲着龙椅,指节微微泛白。
“徐卿,”年轻帝王的声音从御座之上飘落,冷硬如永定门的冻砖:“你有何话说?”
徐承略深吸一口气,混着龙涎香的寒意直刺肺腑。
父亲徐秉钧的“武死战,文死谏”的教诲犹在耳畔回荡,与满殿文官毒针般的目光对撞。
紧张如冰水浸透背脊,忧国烈火却焚尽迟疑。
“臣,知罪!”额角再次重重磕上金砖,声震殿梁:“罪在未循奏章之制,罪在惊扰天听!”
他猛然抬头,眼中血丝如淬火裂纹:
“然兵部职方司安国栋乱命致军哗,武库司失职毙骡马,此皆实录!耿如杞裁赋活民之功,档册可查!”
喉间涌起铁锈味,那是山西援军冻饿之下的最后一口寒气:
“臣劾此数人,非为私怨,实为援军饿殍,为忠良蒙冤,为我大明江山!”
最后一句如淬鳞枪突刺,撕裂满殿死寂:“陛下若以臣狂悖当诛,臣引颈就戮!只求圣心明察,严惩蠹国之人!”
崇祯目光注视徐承略良久,扫向文官班列,最后落在首辅韩爌身上。
“韩卿!”
首辅韩爌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他感到背后数十道同僚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手指捻着笏板边缘,汗渍在象牙表面留下水痕,最终咬牙踏出一步。
“徐总兵…少年血性,其心可悯。”他声音干涩,“然祖制纲纪,乃国本所系…不可轻废。”
稍微躲了顿,语速加快,仿佛要甩脱烫手山芋:“当…薄惩以儆效尤,罚俸三月,令其戴罪图功!”
韩爌的话稍一揣摩便明白,罚俸做样子,别动真格!
几名年轻御史鼻腔里发出极轻的“嗤”声,嘴角下撇!
“李卿!”崇祯不置可否,目光又落在次辅李标身上。
李标眼皮低垂,心中对徐承略的僭越早已不满,却被城外后金军隐约的号角声压得指尖发凉。
“陛下明鉴,”声调平板如诵经:“当务之急乃驱除建虏,卫护神京。”
他突然抬眼,目光在徐承略身上扫过:“徐总兵骁勇,可…暂令其戴罪督师,待敌退后再议其过!”
潜台词就是先用他拼命,秋后再算账!
人群中的温体仁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勾,指尖在袖中密奏上轻轻一弹——李次辅此言,深得我心。
高捷等御史笏板捏得死紧——这分明是纵容!然“待敌退后”四字,又让他们强压怒火。
崇祯依旧未表态,目光在群臣中梭巡。
“李邦华!”
兵部右侍郎的胸膛剧烈起伏一下。他比谁都清楚职方司、武库司的乱命、烂账。
更知山西援军三日三调绝非虚言!但此刻若附议徐承略,等于自绝于整个文官系统。
然他又不想徐承略有着任何意外,徐承略对现在的大明来说太重要了!
“臣…惶恐!”他猛地出列,声音有些微哑:
“武库司、职方司之过,臣已着人星夜核查!徐总兵所劾…或有实据未定!”
话锋陡然拔高,盖过殿内窃语:
“然永定门血渍未干!京畿四野虏骑纵横!当此危局!
陛下!三军不可无帅!九门不可无将啊!”
李邦华说的很直接,我知道徐承略违制!他的弹劾也对,但现在别查了!先让他救命吧!
孙承宗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死死攥住那枚雪里红梅香囊,香囊硬角硌得掌心生疼——李邦华,好胆色!
文官集团一片压抑的哗然!几个老臣痛心摇头——李侍郎糊涂!此例一开,武弁更肆无忌惮!
崇祯叩击龙椅的指尖,在李邦华吼出“三军不可无帅”时,骤然停顿!
他目光缓缓落在那跪伏于金砖之上的少年身上。
麒麟补服沾着德胜门的泥泞,额角抵地处一片刺目红痕,背脊却挺得如他手中那杆淬鳞枪般笔直。
像极了他十六岁那年,在信王府被魏忠贤爪牙逼至墙角,齿间咬出的血腥。
一样的年少,一样的孤绝!
当年他于虎狼环伺中藏锋待机,是为诛杀阉党;今日这少年于文官刀丛中昂首直谏,是为肃清兵蠹!
枪挑莽古尔泰是勇,溺镶白,焚镶黄是智,当殿直斥兵部蠹虫是忠!
智、勇、忠萃于一身,恰似…恰似朕当年亟需之刃!
这身影,与曾对镜立誓“虽九死,必清君侧”的少年信王何其相似!
一股灼烫撞上崇祯喉头,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竟还有第二个愿以身饲虎的痴儿!
龙椅上的崇祯喉结滚动,将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卿无罪”硬生生咽回。
他是天子,终究不能如信王时那般恣意。
“徐卿的笏板,倒比德胜门的擂石还硬。”十二旒后传来玉音,“耿如杞革职留任,戴罪督运蓟州粮草。”
司礼监掌印适时捧出虎符:“着兵部自京畿各处驻军择优选兵三千,并入宣府军。
晋宣府总兵徐承略为宣大总督,总理宣府、大同两镇军务,以抗后金。”
轰——!
圣旨如惊雷炸响!革职耿如杞是给文官遮羞布,但总督宣大?这哪是惩罚,分明是泼天权柄!
御史高捷面皮瞬间涨紫,笏板“当啷”砸在金砖上,嘶声欲喊“祖制...”
史范喉头咯咯作响,却被身旁老御史死死拽住袖袍——龙椅上那目光,冷得能冻裂骨髓!
韩爌、李标垂首盯着靴尖,嘴角紧绷——皇帝这是用京畿烽火堵所有人的嘴!
“陛下!”一名兵科给事中终于按捺不住,踏前半步:
“徐总兵虽勇,然骤登宣大总督之位,恐资历不足,难孚众望!
且...且其当殿僭越,未加严惩,恐开武弁干政之渐啊!”
死寂重新笼罩大殿。所有目光聚焦御座。
崇祯身体微微前倾,冕旒玉珠碰撞出冰凌般的轻响:
“资历?”
他指尖忽地指向殿外,“永定门诈旗乱虏,枪挑莽古尔泰你知不知道?
浑河冰葬三千镶白精锐,你知不知道?
一线天火焚三千镶黄铁骑,二千蒙古轻骑,你知不知道?
“资历?”
整个大明还能找出比徐承略更有资历的人吗?”
目光如电扫过那给事中惨白的脸:“至于‘武弁干政’...”
一声冷笑,震得群臣心胆俱寒:
“尔等既知国法森严,那便给朕听真了。
三日之内,若兵部武库司拿不出紫荆关粮秣调拨的清晰档册!
若职方司说不清山西军三日三调的军令源流!
朕,便不追究什么‘干政’!
朕,只问尔等——一个‘渎职误国’的斩罪,够不够份量?”
皇极殿内顿时如坠冰窟!方才还愤懑的御史们,此刻如被掐住脖子的鹌鹑。
新任兵部尚书申用懋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衣襟。
温体仁袖中密奏被攥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没想到徐承略竟如此得陛下青睐,让他感受到浓浓的危机。
他悄悄用衣袖擦拭下手中汗渍,心中嗤笑一声,一个初出茅庐的丘八竟令自己乱了心绪。
崇祯缓缓后靠,声音却斩钉截铁:“徐卿。”
徐承略猛抬头。
“朕予你宣大军权,是让你重创八旗,驱逐后金,不是让你在朝堂磨嘴皮子的!”
最后一句如鞭子抽下:“滚回军营去!朕要看到的,是建奴的退兵旗,不是你的请罪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