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望着孙女消失的身影,沉吟半晌,忽然对阴影处的青衣管事吩咐道:
“明日让老七来我书房,把攸宁新制的雪里红梅香囊备两份。”
老人吩咐完后,转身回到书房,带进的寒风让炭火“噼啪”一跳。
“再往徐承略处送二十坛烧刀子——要林家商号窖藏十年的。”
孙承宗口中的老七,正是最小的儿子孙镐,亦是孙攸宁的生父。
翌日早朝,孙承宗看到徐承略的身影。
而徐承略首次在朝堂发言,便让大明君臣感受到了震撼!
“臣一劾兵部职方司主事安国栋乱命,致山西援军三日三调而哗;
二劾兵部武库司胥吏与员外郎,粮草调度不继,山西军行至紫荆关冻毙骡马三百具。”
“三请陛下圣裁!”他额角忽抵金砖:“耿如杞昔年裁山西冗赋十三万七千两,依《大明律》功过相抵例,其纵兵之罪,当赦!”
轰——!徐承略的话如沸油撞火星!朝堂瞬间沸腾!
丹墀两侧,绯青官袍如浪翻涌!无数双眼睛怒目圆睁,尽是震骇与怒火骤燃!
大明以文驭武,何时轮到一个武职发言,且是当朝弹劾文官。
徐承略的弹劾是非对错先不说,单是此种行为已是严重违背祖制。
大明有着各种森严铁律禁锢着武职的言行。
单就早朝而言,仅五军都督府、锦衣卫指挥使等极少数高级武职被允许参与。
但也仅限于“侍立”,几乎没有发言资格。
徐承略虽立下泼天战功,若无崇祯特旨恩准,连这皇极殿的门槛都摸不着!
饶是如此,亦要遵循非天子垂询,片语不得擅发的明律!
更遑论弹劾?还是当朝弹劾掌管天下兵马粮秣的兵部?
依《大明会典》朝仪,徐承略开口即犯天条!
再来说“弹劾”,弹劾权虽是文官体系的“特权”,但也有着严格的限制。
唯七品言官(御史、给事中)有着风闻奏事、弹劾百官的特权,可当殿“面劾”。
六部尚书,都察院等高官若要弹劾,需将奏折递呈通政司,亦无“面劾”之资格。
至于武职要弹劾,呵呵!连奏事权都没有,只能将弹劾奏折递交通政司。
而且内容需与军事事务相关,若纯为政治攻击,通政司可直接驳回。
这便是大明以文驭武的天堑,文官政治地位远凌驾于同级乃至高级武将之上,故有高级武将向低级文官行礼的怪相。
而徐承略此次当朝面劾,无疑打破各种铁律,直劈文官集团命门!
“僭越!”
“狂悖!”
御史高捷笏板如剑出鞘,高声怒喝:“武臣不得预九卿事,更遑论当朝弹劾,有违祖制,当严惩不贷!”
御史袁弘勋笏板哆嗦着指向徐承略:“武臣干政,祖制当诛!”
史范声裂殿瓦:“此乃江彬再世!请陛下立斩!”
整个皇极殿都点燃了!
呼啦啦,二十余道身影瞬间涌出班列!笏板如林,斥骂如潮!
往日还泾渭分明的派系,此刻坚如磐石,同仇敌忾!
目标只有一个,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夫彻底碾碎!
班列中,温体仁手指摩挲着一份“徐部纳匪”的密奏草稿,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与不屑。
昨日侄子温致宁哭诉被这徐承略坏了好事,强占酒肆未遂。
他还思忖着如何借刀杀人,谁曾想,刀未出鞘,这莽夫竟自己撞上了刀山火海!
“愚不可及……”他心中冷笑,袖手旁观,静待这出好戏如何收场。
武勋班首,英国公张维贤,枯槁的手紧攥玉带,就要上前声援徐承略。
张维贤左脚刚离金砖半寸,突觉袖袍被拽。
身后成国公朱纯臣微不可察地摇头,指尖蘸唾沫在袖内写了个‘袁’字。
张维贤喉头滚动,最终化作一声压抑在胸腔深处的长叹,浑浊老眼满是焦虑与无力。
勋贵?在这文官主宰的朝堂,早已是昨日黄花!
孙承宗最为心焦,枯瘦的手掌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心中懊悔如潮:
“疏忽!大疏忽!竟未将此间森严壁垒、刀光剑影与伯衡分说明白!”
眼看少年如怒海孤舟,即将被巨浪吞噬,孙承宗再也无法坐视!
“陛下——!”
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陡然响起!盖过了满殿喧嚣!
孙承宗须发微颤,重重踏前一步,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陛下明鉴!徐承略为大明幼年从戎,血火铸就肝胆,却未识庙堂经纬!
此番莽撞,实因目睹忠良蒙冤、士卒冻馁,激于义愤,赤心可鉴!
恳请陛下念其破虏之功,姑恕其不谙朝仪之过!令其戴罪立功,以锋镝血战,驱除建虏,报效君恩!”
死寂!
所有斥骂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如淬毒钢针,瞬间钉在孙承宗身上。
这位三朝元老,国之重臣,竟……竟为武弁发声!
“孙公!”御史高捷率先发难,笏板直指老人面门,声如裂帛:
“您乃文臣柱石,竟纵容武弁践踏祖制?置我大明二百年铁律于何地?”
这声怒吼点燃了文官集团的滔天怒火!攻击矛头骤然调转,直扑“叛徒”孙承宗。
“孙公此言差矣!”另一位御史史范立刻跟进,语气冰冷刻薄,充满了被背叛的怨毒:
“徐承略武弁干政,罪不容诛!您身为武英殿大学士,不思整肃纲纪,反以‘未习朝仪’为其开脱?
莫非欲效前朝徐有贞、石亨故事,以文臣之身,勾连武夫为爪牙乎?”
皇极殿声浪如潮!
“孙老昏聩!”
“自毁士林长城!”
“边塞风沙蚀了文骨!”
恶毒的谩骂、痛心的哀鸣交织成网,将孙承宗死死缠绕。
文官们坚守的“道统”被自己人捅穿,这背叛比徐承略的僭越更令他们疯狂!
“文脉之耻!”
年轻给事中目眦尽裂,竟将象牙笏板摔在金砖上!碎裂声如瓷瓶炸响,惊得满殿一窒。
他指着孙承宗补服上御赐的斗牛纹,嘶声泣血:“此袍乃您经略辽东时万历爷所赐!
当年您持尚方剑斩逃将七人,血透征袍!如今竟为武弁辱没斯文。
老大人!您对得起这斗牛纹吗?您对得起城头的‘孙’字旗吗?”
满殿死寂。孙承宗身形晃了晃,枯手抓住袖中硬物——那是孙女所绣的雪里红梅香囊,针脚犹带体温。
温体仁冷眼旁观,有着惊愕诧异。孙承宗为护徐承略,竟自绝于文官集团,倒是意料之外。
风暴中的孙承宗阖目一瞬,复又睁开。
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是磐石般的坚定,对满殿的指责恍若未闻。
他挺直苍老脊背,目光只投向那十二旒冠冕之后,那位沉默的年轻帝王。
“老臣...但求陛下明察秋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