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略摩挲着舆图,手指叩在山西,“饿兵逃回山西,必然会加入流贼队伍,
如此,既可大涨流贼之势,亦会拔高其战力。
勤王军成了叛军,流贼越剿越强,诚如是也!”
火塘里松明火把突突跳动,众将心中愤懑,纷纷开口抱怨喝骂。
徐承略铁护腕撞得案上陶瓷碗轻颤,目光扫过众将,最终定在林嶂锁子甲上。
“耿如杞为官如何?”
蓟州烧春在林嶂喉间烧出嘶声:“据闻,当年汾河决堤,他顶着三司压力裁汰冗税;
大同总兵私开马市,他当庭将送来的黄金锁子甲掷还,并一纸奏书送到御前。”
粗陶酒盏在掌中转了半圈,林嶂愤慨道:
“这般如松柏凌霜的骨头,倒叫蛀虫们啃得咯血。”
帐外战鼓皮面被朔风鼓起闷响,火把将数具山文甲的影子抻在牛皮帐幕上。
“明日卯时,我要叩阙递折子。”徐承略握拳击案,震得酒浆在陶瓷碗里荡出涟漪,
“六科廊若不肯联署,便单我徐某人的名姓!”
朱可贞铁指套划拉过陶碗豁口,碗底残酒映出他眸中忧虑,
“陛下对此事盛怒,恐难以如愿!需知雷霆劈下来,先焦的可是出头椽子!”
“雷霆淬的是陌刀刃,雨露养的是苔藓斑!”
徐承略反手将腰刀砸在桌案,“我岂能坐看如此忠义之士,大业未竟而先陨。”
高敬石、潘云腾等人纷纷出言赞同,帐内一片喧嚣。
忽然有朔风顺着帐帘缝隙扑进来。
“报——!”亲兵掀帘而入:“辕门外,有位林怀瑾先生自称是将军舅父......”
话未说完,徐承略手中匕首已钉入木案,霍然起身时带翻酒碗。
“好个宣府总兵,立了泼天功劳便不认舅家了?”熟悉的浑厚嗓音破开寒风。
裹着玄狐大氅的中年人跺着鹿皮靴走了进来。
后边跟着的青年解下雪帽,露出一张与徐承略有三分相似的眉眼。
来人正是徐承略的嫡亲舅舅林怀瑾与表兄林承裕,字安之。
徐承略猛地刹住脚步,喉结上下滚动:“舅父......安之兄......”
话音未落,林承裕已上前揽住他肩膀,指尖在玄铁护肩上轻轻一叩:
“两年前你说要效仿霍骠骑,我还当是玩笑。
直到今日夸官,方确信把后金铁骑踏得哭爹喊娘的便是我家伯衡。”
他转头朝炭盆努嘴,“如今倒好,庆功宴连整羊都供不起?”
说着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赫然是徐承略最爱吃的金陵盐水鸭。
烛火在酒碗里碎成点点金鳞,徐承略亲自执起酒坛,琥珀酒液注入陶瓷碗时酒花飞舞。
高敬石注意到年轻人持淬鳞枪纹丝不动的手,此刻执酒坛竟微微发颤,手背青筋微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舅父!”徐承略将泛着涟漪的酒碗递到林怀瑾手中。
他对这个出生书香世家,却投身商贾的舅舅很是恭敬与亲近。
林怀瑾畅饮一口,胡须上带着酒渍,目光扫过帐中简陋陈设:
“你娘上月来信,说梦见你在雪地里啃冷馍。”
他忽然击掌三声,帐外顿时响起车辕压雪的吱呀声。
八个壮汉抬着朱漆木箱鱼贯而入,掀盖时银锭在炭火下映得帐中雪亮。
“五万两雪花银,给你那些兄弟添几副好鞍。”商人摩挲着翡翠扳指,精明的目光透着柔和。
徐承略手中酒碗突然倾斜,他想起十二岁生辰那日。
舅父带着这样的朱漆箱闯进家中,箱中不是今日的雪花银,而是三十六卷兵家典籍。
徐承略五指捏得酒碗咔咔作响:“目前只有陛下赏的万两雪花银到账,一个兄弟三百两的抚恤尚不够。
更不要说给其他弟兄们的战功赏赐!眼下却是可以忧愁尽去。”
林承裕抹了一把嘴角酒渍,“明日让伙头军采买三十头肥羊,再添三百坛烧刀子。”
他指尖在银锭堆里划拉,“阵亡弟兄的抚恤金,我来出,林家商号在十三省的钱庄都能兑付。”
炭盆噼啪炸响,众人痛饮!徐承略第九次举起酒碗时,酒液顺着护颈流进山文甲缝隙。
碗沿“当”地撞在铁护肩上,惊得酒酣耳热的高敬石等人一哆嗦。
向来千杯不醉的徐承略,此刻眼尾已泛着桃花色。
“你舅母蒸了十八笼蟹黄汤包...”林怀瑾夺下酒碗,顺势起身。
老商人向帐外走去,故意扯开嗓门:“再敢放鸽子,她就要举着擀面杖来军营要人。”
徐承略等人再送时,林怀瑾父子已隐身于夜幕。
他向舅父府邸方向望去,距哪里不远处,还有一座府邸燃着灯火。
孙府书房内,少女银簪流苏轻晃,将新烘的海棠瓣夹进《纪效新书》“车阵篇”页脚。
那里用簪花小楷批注着:“宜配三眼铳”。
烛泪在青铜烛台上堆成珊瑚状,孙承宗推开书房门时,带起的风让烛火猛地一跳。
伏案读书的少女倏地抬头,发间流苏扫过摊开的书页——正是白日雪街上那个裹着白狐裘的身影。
“爷爷的靴底沾着冰渣呢。”孙攸宁起身托住老人手臂。
孙承宗看着镇纸下压着的京师布防图,朱砂笔在永定门位置勾了朵红梅。
正是他上月教过的九宫梅花阵。“我们攸宁若是个男儿……”
“爷爷又拿这话噎人。”少女转身从炭盆上提起铜壶,沸水冲开茶盏里的御贡红茶。
“兵部那些老顽固……”孙承宗话音未落,孙攸宁已递上温好的茶:
“可是为山西巡抚耿如杞纵兵扰民之事?三日三调,还真是……”
她忽然噤声,白裘袖口露出半截缠着银丝软剑的皓腕。
老人眼角难得泛起笑纹。这软剑是万历年间倭国战利品,后被人送至孙府。
十三个孙子争抢时,十四岁的小攸宁用沙盘推演赢了所有人。
如今她及笄两年,来说亲的媒人踏破门槛,却连她院中的丫鬟都打不过。
孙承宗府上阳盛阴衰得邪乎!七房嫡子膝下十三孙,竟无半个女娃承欢。
阖府上下捧着这独苗孙女,倒似满园苍松里孤零零开着朵牡丹,金贵得连廊下鹦鹉都不敢高声惊了她。
“今日见着那位徐承略了。”孙攸宁低头拨弄炭火,秋水般的眸子映着飞溅的火星。
“他的战马是汗血宝马?马鞍旁挂的那柄枪便是爷爷口中的“淬鳞枪”吧!”
孙承宗感受着茶盏上传来的温热,徐承略横枪勒马的身姿在脑海闪现。
少女耳垂渐渐染上胭脂色,窗缝漏进的朔风忽然卷起案上纸页。
露出压在兵书下的半阙词:“玉鞍金勒少年游,踏碎幽燕雪……”
“他父亲徐秉钧曾在万历朝兵部武库司任职。”老人突然开口,
“武库有人监守自盗,徐秉钧不畏权势之压,破险斩棘,终找回丢失铠甲,将一位侍郎送进诏狱。”
炭盆里“噼啪“炸开个火星,孙攸宁眉眼已弯成月牙状。
直到二更梆子碾过屋脊时,孙攸宁才提着灯笼出了书房。
行至廊下梅枝旁,忽从袖中滑落一缕红绸——正是徐承略白日过牌楼时,热情百姓无意间从其身上扯下的。
被孙攸宁借口拾帕俯身捡拾了起来。
她将红绸绕在指尖轻旋:“徐承略以三百数创鞑虏,诚为力敌千钧,智若经纬,惜兵力太寡。
若得三千辽东铁骑,可效李愬雪夜袭蔡州之法。”
夜风卷起红绸末梢,露出背面极小的“伯衡”二字。
祖父屈指弹落梅枝残雪,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孙攸宁慌忙攥紧绸缎,莲步轻驰的消失在走廊尽头。
唯有雪地上那朵摔碎的梅花苞,映着月光像极了少年将军甲胄上崩落的红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