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掠过街角,人潮在霜气里翻涌,一位穿白貂裘的少女逆着人流钉在原地。
墨云鬓角斜插金丝绕花簪,珠坠儿晃碎了酒旗漏的朝阳。
偏那含霜目色扫过处,连西牌楼下的泼皮都忘了嗑瓜子。
少女立在青石板路上,羊脂玉雕的下颌轻扬,唇间呵出的白气凝成细碎冰晶,惊飞了檐角欲落的雀。
当真是秉绝代之姿容,具松筠岳峙之刚柔。
两个戴貂帽的纨绔刚凑近阶前,她身后护卫的制式腰刀便铿然出鞘半寸,正是京营特有的制式。
偷瞄者缩颈退入阴影,她却连睫毛都未颤半分。
青山黛附着三分英气,只将眸底秋水凝于徐承略如松身姿上。
她唇间呵气如霜,喉头滚过三叠喝彩声,舌尖却只迸出一句:
“祖父诚不欺我——此等擎天骨相,合该锻入太庙梁柱。”
耳畔飘过百姓私语:“徐将军这般风骨,怕是连皇子都比不得……”
少女下颌倏然微扬,朱唇微抿,恰似桃花瓣上凝晨露,未启已酿三分甜。
“小姐,咱们都跟了三条街啦,还接着跟不?”丫鬟跺着沾满炮竹红纸的羊皮靴。
“再往前可到腌臜的西市口……”话音被七十二面牛皮鼓震碎在风里。
少女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螭纹玉佩,直到徐承略融进长街尽头的人潮。
“回府。”二字掷地如冰,绣鞋却黏在石板上生了根。
俄顷,少女霍然转身,貂裘扬起的气流卷走茶摊蒸腾的热雾。
丫鬟追着穿过人群,见自家小姐耳后绯红漫到颈间。
却仍挺着笔直的脊背,那是自幼临《多宝塔碑》养成的风骨。
转角处飘来零碎对话:“徐将军尚未婚配,不知哪家女子……”
少女雪颈仍端直朝前,耳尖却倏然转向声源处,待惊觉失态,忙借拢貂裘掩住侧颊。
靴尖碾碎半粒细沙,袖底海棠干花忽被疾风卷出,打着旋儿扑向徐承略马蹄刚踏过的石板。
那处薄霜初融的水光里,倒映着踏雪乌骓远去的残影。
胭脂色花瓣浮沉其间,竟似在追噬最后一抹铁蹄余温。
人潮人海中,无论是温致宁,亦或是貂裘少女,徐承略皆未注意到这些。
他只知游街队伍自正阳门起东行至崇文门。
循崇文门大街一路北上,继而折向西行,途经安定门、德胜门等,
再转而南归至宣武门,终返正阳门。悠悠一日,绕内城一周,徐承略之名誉满京师。
月轮碾过城头箭垛,将霜色铺满辕门铁甲。
徐承略摘下凤翅盔,笑僵的脸颊微微抽搐:“父老箪食壶浆,倒比鞑子的铁浮屠还难招架。”
高敬石四仰八叉瘫在条凳上,响马出身的悍将忽地嗤笑出声:
“他奶奶的,老子挨刀箭时眼皮都不眨,今日倒被小娘子们的香帕砸得心慌!”
话音未落,蒲扇大的手掌却小心翼翼展平褶皱的绸缎,虎目中泛着少有的柔光。
火头军搬着酒坛鱼贯而入,浓烈的酒香让久未痛饮的高敬石等人谗言欲滴。
徐承略执起酒碗,示意众人自斟自饮。
高敬石几人哪里还用徐承略吩咐,早就拍坛启封,将琥珀酒液倒进酒碗。
徐承略笑着摇头,端起酒碗,朗声道:“孙督师特赐的蓟镇烧春,正该浇一浇征袍血锈。
今夜任他刁斗催更,且放儿郎们醉卧沙场!”
“痛饮!”众人酒碗碰在一起,酒花四溅,难得的开怀畅饮起来。
帐外忽起甲胄铿锵声,林嶂掀帘而入带进霜风。
“禀将军!”林嶂单膝砸地,“兵部尚书王洽寅时三刻下了诏狱,罪名是“备御疏忽,调度乖张”。”
徐承略悬在空中的羊腿凝着琥珀色油光,忽将炙肉掷向亲兵:“给林兄弟备把新刀。”
随即,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心中拥起无尽苦涩:
“后金铁蹄踏进关墙才多久?大明的脊梁骨,就要被生生踩断了!”
徐承略痛惜拍案,“宣化巡抚王元雅,自缢于衙署,三屯营总兵朱国彦,一根白绫了断。
山海关总兵赵率教中伏身亡,招练总兵孙祖寿殉国于永定门……这还只是血染沙场的!”
徐承略声音低沉:“宣府总兵侯世禄,革职戍边,形同枯槁!
麻登云、黑云龙,堂堂总兵,竟成了鞑子的阶下囚,若非用莽古尔泰的残尸去换,此刻怕是已身首异处……
可刚换回来,兵部尚书王洽,转眼就下了诏狱!
要知道,诏狱之中还有大明的蓟辽督师袁崇焕。
袁崇焕是非曲直且不提,单说他在广渠门,左安门击退后金军的两场血战,难道不是实打实为大明续命的功勋?
只可惜下了诏狱,唯一能够硬撼八旗的关宁军仓惶惊走,建虏于京畿再无强敌。”
“唉!”身旁的朱可贞重重一叹,“原以为,咱们溺镶白,焚镶黄,总能令朝堂安稳一些。
可王洽转眼便被下了诏狱,这……这朝堂,是要塌了吗?”声音里透着一股大厦将倾的寒意。
徐承略眉头拧成死结,“建虏破关,天子震怒,总要有人祭旗,兵部尚书首当其冲……可这,怕只是个开头!”
他声音低沉,字字如冰锥砸地,“接下来,不知还有多少重臣要被推出来顶罪、问斩!朝局……怕是要乱了!”
帐内一片死寂,可吃着羊腿的林嶂,嘴唇翕动间,却吐出更惊人的言语。
他撕扯着羊肉含混道:“山西那厢更糟,山西巡抚耿如杞、总兵张鸿功率军勤王。
兵部老爷们遛狗似的先遣其往通州,次日又改调昌平,甫一抵达,复令其镇守良乡。
按兵部规定“卒至之明日,汛地既定,而后乃给饷”,也就是说军队抵达驻地次日方发饷。”
他蘸酒在案上划出潦草防线,油亮的手指突然戳向“良乡”位置。
“山西兵被连续调动,数日得不到粮饷,奔走饥乏至极,遂出而劫掠。
耿如杞、张鸿功以“纵兵乱民”被捕,士兵闻讯即散归山西,人数多达五千。”
“当真?”
徐承略双目几欲夺眶而出,两腮鼓起,一时忘了咀嚼。后金军兵围京师,不想兵部竟有此等操作!
帐外刁斗恰在此时惊起,潘云腾的佩刀呛啷出鞘半寸:“简直荒唐,日后京师遇险,谁还敢率军驰援?”
刀光映出王来聘冷笑的脸:“该绑去西市的是那些穿绯袍的!”
“官僚体系如此败坏,勤王忠臣反成替罪羊,简直寒尽天下将士之心!”
朱可贞捏碎手中陶碗,瓷片嵌进掌纹渗出殷红。
高敬石突然狂笑,将佩刀连鞘拍在案上:“老子当年杀富济贫时,尚要给喽啰们管够炊饼!”
徐承略长叹一声,将割烤肉的匕首缓缓放下,佳肴在前,再无心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