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忽传来“噔噔”脚步声,叫做雷虎的汉子探头进帐。
“徐将军,满总戎帐里药罐子打翻三回了,非要见您。”
满桂并没有单独在大帐养伤,而是和诸多伤兵同处一地。
徐承略掀开帐帘时,满帐的药香混着血腥味便扑鼻而来。
满营伤兵看到他愣怔片刻,突然激动的以刀击盾。
“恩公!是恩公!”饱含敬意与感恩的轰鸣,在低矮的营帐内轰然回荡!
金铁声惊得医官手中银针坠地,在青砖上跳起三寸高。
“都他娘躺好!”满桂浑身裹着渗血的绷带笑骂,“让徐总兵看看你们这些怂包!”
徐承略星目扫过帐内,微微颔首致意,快步趋至榻前,修长有力的手按住欲挣扎起身的铁肩。
“满兄,伤重,勿动。”声音清朗,却似沉铁坠地,不容置疑。
那声“满兄”,令满桂眼里发光。他咧开干裂的嘴唇,笑声嘶哑滚烫:
“好个伯衡!西山…那龙潭虎穴!锁不住你这柄开天的利刃!”
他伸指如戟,猛地向下一劈,“一把火!三千,整整三千镶黄旗的精锐啊…
烧成了灰!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到骨子里!”
徐承略面容含笑,“侥幸而已,当不得满兄骁勇绝伦!”
“哈!莫哄老子!”满桂粗粝的大手拍在徐承略臂上,
“大明第一将?当得!当得天经地义!十七岁…十七岁的绯袍啊!”
他喉结滚动,眼底有着化不开的狂喜与骄傲,随即化为磐石般的守护意志。
“这绯…是用鞑子的血…用你的命…染透的!听着——”
他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攥着身下毡子,
“俺老满这口刀,卷了刃又磨了十八回!辽东的、蓟镇的、宣大的…
大明多少虎将,砍了半辈子鞑子的脑袋,堆在一起…也他娘抵不上你这一把火烧得透!哪个杂碎敢嚼舌头?”
他猛地呛咳,血沫溢出,眼神却凶戾如受伤的猛虎,“先问过俺老满这口...还能喘气的刀!”
亲兵急呼,徐承略已抢过布条,动作轻柔地拭去他嘴角血沫,声音沉稳:
“兄长莫激动,非议于我,不过浮尘。”
满桂胸膛起伏稍缓,虎目望向徐承略时却闪过一丝躲闪,喉头滚动:
“兄弟在绝地独挡千军时,俺却像个断了脊梁的废人,躺在这里…听着你的血染征袍!”
满桂对那日不能驰援还在耿耿于怀,大手猛的抓住徐承略手腕,喉间滚出嘶吼:
“万幸…苍天有眼!你若真折在西山!
俺就是爬,也要爬到黄台吉的汗帐,用牙也要撕开他的喉咙!祭我兄弟!纵魂飞魄散…此恨…不消!”
徐承略看着缠满绷带的悍将,心中激荡起伏。
只因永定门救他一命,这个蒙古汉子便恨不得将心肝掏出来!
徐承略反手握住满桂的大手,“满兄好生静养,待痊愈后,你我兄弟,并肩踏破赫图阿拉!”
“好!”满桂胸腔共鸣,嘶哑。
“好!”喉骨迸发,裂帛。
“好!!”耗尽心血的绝唱,微弱却狂放!
每一声,都震得绷带下血色怒放,蜡黄的脸涌起病态潮红。
他喘息着,忽从枕下抽出一支鹰羽箭。
箭杆上深褐色的血迹已沁入木纹,白羽残缺处用金线细细缠补。
“天启六年,宁远城头,老子用这箭射穿了阿敏的织金龙纛!”满桂的拇指摩挲着箭镞上的豁口,
“那狗崽子吓得坠马,镶蓝旗大纛倒卷着砸死三个巴牙喇!”
满桂将鹰羽箭重重拍进徐承略掌心,虎目映着跳动的炭火,灼灼逼人:
“拿着!哪天老子战死了…你就拿它捅进皇太极的眼窝!要是捅不着——”
他目光扫过地上泼洒的药汁,声音陡然拔高,“就带老子的魂过山海关!踏平虏庭!”
徐承略指尖感受着箭杆的冰冷与沉重,忽地解下腰间一物——一条草绳上串着三十七枚镶白旗铜扣。
“浑河水急,只捞得这些。”少年将铜扣拍在案上,每一枚都带着浑河的冰寒。
满桂双眼陡然瞪圆,抓起铜扣串甩得哗啦作响:
“好!好!明日就挂上永定门楼,馋死城外那些镶白旗的狼崽子!”
帐外战马突然嘶鸣,惊起寒鸦掠过虚空,羽翼拍碎了满地清霜。
徐承略自满桂那里出了大帐,心绪尚未平静,便看到王承恩领着两名小宦官迎面走来。
“徐总兵,可让咱家一阵好找。”王承恩未语先笑,说话间已是来到近前。
徐承略忙抱拳一礼:“公公何以至此?”
他心中不解,为何今日刚从皇宫出来,王承恩后脚又至?
“徐总兵日后无需住在此处。”王承恩拂尘一甩,指向军中营帐,“陛下特赐下府邸一座。”
徐承略心中惊讶,这就赐下府邸了?赏赐来的何其速也!再者,朝堂之上亦从未提及此事啊!
“伯衡且随咱家走一遭。”王承恩笑着一把拉过尚在发愣的徐承略,“皇爷对你可是荣宠之至呐!”
府邸是德胜门内白米斜街的一处老宅,隔着一里便是冻硬的积水潭,能望见西北角楼戍卫的火光。
日影西斜,王承恩手指匾额上“徐府”两个漆金大字,显然是新挂上去得,“伯衡,此处便是了。”
门前的一对汉白玉石狮,平白为这府邸增添了一丝威严。
王承恩的皂靴踏上白玉台阶,意味深长笑道:“此处乃是四进的院子,原是李如柏别院。”
老太监指尖拂过门环上褪色的鎏金螭纹,“万历爷最爱在此听雨观荷。
李总戎去后,此宅空悬廿载,非社稷砥柱,不入此门呐。
穿过府门,宫里的宦官已将此处涤除尘垢,还以清宁之境。
前院老槐枝桠如铁,积雪压断的枯枝斜插在石井栏边,三两宦官正在清理。
徐承略的目光被井栏旁一道深深刻入青石的刀痕吸引。
那痕迹虽经岁月磨蚀,其凌厉的走势却依旧透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李如柏!一个名字带着金戈铁马之声撞入脑海!
他乃是雄踞辽东的李成梁次子,万历三大征,有其赫赫战功!
宁夏平叛(哱拜之乱),他率辽东铁骑千里驰援!亲冒矢石,率先登城,刀光所向,叛酋授首!
那一战,奠定了其“李氏虎子”的威名!
朝鲜抗倭(壬辰倭乱),李如柏三千精骑强渡鸭绿江。
碧蹄馆血战!他面对数倍于己的倭寇精锐,身中数箭而不退,为后续明军主力打开通道,挽救危局!
凭此两役之功,李如柏晋身大将,威震九边。
然…盛极而衰!萨尔浒之战!
那场埋葬了大明国运的惊天惨败!他闻中路杜松败讯,竟逡巡不前,继而仓惶退却!
虽保大部兵马,却坐视友军覆亡,丧尽战场胆魄!
败报传至京师,举国哗然!“畏敌如虎”、“丧师辱国”的唾骂如潮水般涌向这曾煊赫的府邸。
朝廷念及李氏旧功未予严惩,但李如柏在无尽的羞愤与绝望中,引刀自刎于这正厅梁柱之下!
血染丹墀,李氏将门最后的辉煌…戛然而止!
指尖抚过那道冰冷刀痕,仿佛能感受到昔日主人挥刀时的豪情与最终自绝时的悲凉。
徐承略心头如压巨石,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
碧蹄馆的悍勇,萨尔浒的怯懦;平叛的殊勋,丧师的骂名;御赐的荣宠,自刎的终局…
这宅邸的每一片砖瓦,都浸透着功名荣辱的无常与为将者的千斤重担!
皇帝将此宅赐予自己,岂止是恩宠?分明是…一座以血铸就的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