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虽是朝臣心中圣地,但只是由八根朱漆廊柱撑起的亭子而已。
炭炉近在御座,寒气却如针砭,刺透徐、孙二人单薄夹袄。
徐承略少年英发自是无碍,孙承宗却是不时用手紧着夹袄。
徐承略不禁担心老人身体,“平台召对”虽是荣耀,然时间长了这把老骨头怕是吃不消。
他想起坊间传闻:“去岁,御史吴甡得陛下平台召对,因衣单受寒,退朝后竟至卧床三日。”
感受着不时吹来的寒风,亦让他相信坊间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京师安危,系于卿等双肩;社稷存亡,托于尔辈之手!”
少年皇帝的声音绷得死紧,指节敲在冰冷的扶手上。
“建虏肆虐京畿,朝野物议沸腾,汝二人重担在肩,勿负列祖列宗与天下苍生之托!”
少年皇帝言辞恳切的声音入耳,直让二人霍然起身,徐承略慷慨激昂道:
“臣,城在人在,城破人亡!纵粉身碎骨,建虏休想越雷池半步!”
孙承宗沉声应和,“老臣,同此誓!”
正在此时,王承恩抱着拂尘来到崇祯近前,轻声道:“皇爷,温体仁在外候着呢!”
“宣他进来。”崇祯颔首,随即看向孙承宗,郑重道:“战与守,可相机行事,朕授予先生临机专断之权。”
“臣遵旨!”孙承宗施礼后,见皇帝挥手,领着徐承略告退。
在穿过走廊时,迎面遇到身穿绯袍的温体仁。
温体仁面上带笑,耸了耸鼻子,向孙承宗招招手,“稚绳今日好运气,温某隔着老远便闻到大红袍的茶香。”
孙承宗笑着冲“平台”抱拳,“雷霆雨露俱为天恩,孙某心中有愧啊!”
温体仁轻笑两声,错身之际拍了拍徐承略肩膀,“伯衡少年英杰,日后可来府中做客。”
徐承略忙谦恭行礼,“多谢温老抬爱,小子受宠若惊!”
“哈哈~”温体仁挥挥手,笑着与二人擦身而过。
转身刹那,孙承宗眉头轻皱,喉头滚动间,终是未再多言。
徐承略回到军营时,抽调各军精壮重组宣府军的旨意亦先后传达至京畿各军。
旌旗在寒风中翻卷,恢复了一段时日的大同兵重又焕发神采。
或于营门处把守,或在大帐间巡视,或在各个帐篷间进进出出。
这些人眼角眉梢的冷意,以及新添的伤疤,在甲叶轻响间,透露出比往日更浓的杀伐之气与敏锐精悍。
到底是从永定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经这一遭恶战,个个成了能咬碎钢刀的硬骨头。
当然,还有一部分伤兵卧床不起,便连他们的总兵满桂亦躺在病榻。
“给恩公请安~”
“参见将军大人~”
大同精兵看到徐承略,纷纷施礼。
徐承略掀帘入帐,带进一股寒风。炭火噼啪,烤马肉的油脂滴落,“滋啦”作响。
高敬石正用箭头剔牙,闻声猛地蹿起,腰刀“哐当”撞翻矮凳。
“伯衡?!”
帐内几双眼睛瞬间钉在他身上,灼热如火——天子召见,泼天大功,朝廷总该有说法!
“陛下敕封,宣府总兵!”徐承略将棉袍解下,反手拿起一根肋骨。
他喉结滚动,咽下一口肉,字字砸地,“圣上还要拆金砖为宣府募兵!”
“哈!他娘的!我就知道!”高敬石一拳砸在大腿,嘴咧的像吃人。
“那游方僧人“申甫”,只善打制战车火器,就被陛下封为副总兵。
咱伯衡是什么?是拿一万多颗鞑子真夷的脑袋垒起来的!
九边诸镇,都他妈去问!谁敢比肩?!宣府总兵?就该是他!非他不可!
朱可贞没吼,他盯着徐承略有些稚气的脸,吸了口气,声音带着微颤:
“十七岁……正二品绯袍……自成祖靖难,大明二百多年,你是头一个!”
王来聘几人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应和,目光复杂——狂喜、敬畏,还有一丝不真实。
这和他们同生共死的兄弟,已站在了大明军功的绝巅!
徐承略丢掉啃光的骨头,油手在旧袍上蹭了蹭,看向几位兄长。
火光映着他眼底的疲惫,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帐内所有声响
“几位兄长莫要捧杀我,自永定门血战开始,哪一战不是诸位兄长替我挡刀劈箭。”
他手指逐一划过众人身上狰狞的旧疤,“没有兄长们舍命相护,我徐承略这副骨头,
早已碎在永定门外喂野狗了,还啃马肉?还总兵?还金砖?!”
“讲这作甚,快说说今日之事~”高敬石不再打趣,咧嘴催促道。
徐承略笑了笑,一边吃着马肉,一边将早朝以及平台召对的情景描述出来。
“烧埋银!”王来聘听完,割马肉的刀突然停住,帐内只剩北风撕扯篷布的声音。
高敬石用刀鞘挑开炭盆,火星溅上他虬结的胡须。
“这他娘四十七万两白银,过五关斩六将层层盘剥,到寡妇手里怕是剩不下几个大子儿!”
朱可贞盘坐在暗处擦拭佩刀,刀刃映着跳动的炭火:
“户部要抽三成,兵部要过手两成,雁过拔毛的规矩。”
冷铁刮过鹿皮的沙沙声混着冷笑:“那帮蛆虫却是养得脑满肠肥……”
潘云腾拿着马腿斜倚帐柱,忽然嗤笑出声:
“要我说就该让那些文官老爷们瞧瞧,他们笔下轻飘飘的“阵亡名录”。
可都是会喘气时能喝三斤烧刀子的汉子。”
徐承略忽想起一事,自怀中摸索一阵,将一本册子扔给潘云腾。
“这是阵亡兄弟名册,待赏银下来后,每人三百两的抚恤银,总要让其家人有个活路!”
他喉结滚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兄弟们……好歹能闭眼了。”
潘云腾接过,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那黑色墨迹,“有此巨款,家人当无忧!”帐内一阵沉默。
徐承略将吃完的马骨重重置于桌案,眉头皱成“川”字,长呼一口气。
“如今朝堂浊浪滔天,奸佞横行,我等更应秉持忠义,守心如莲。”
高敬石看着炭火燃的欢快,收回刀鞘,“哪些大道理老高不懂,俺只知道伯衡说啥便是啥。”
说道这里,大嘴一咧,脸上泛起褶皱,“应该呼总兵大人才是!”
“有理,哈哈……”
帐内沉闷一扫而空,豪爽笑声响起,穿透大帐,回荡于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