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子夜,孙承宗的楠木床榻突然震颤。
老督师哆嗦着抓住前来报信的广宁门守将:“可辨认清楚?”
“督师!约百来骑!俱是正蓝旗、正红旗甲胄,满身血污,风尘仆仆,末将不敢擅自决断……”
守将话未说完,孙承宗已赤足单衣奔出房门。
“老爷,皂靴……”管家拿着靴子与棉袍在后面追着。
京师西城门——广宁门,孙承宗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抠进青砖缝隙里。
当借着城垛火把的余光,看到城下最前面那模糊的身影与淬鳞枪时。
老督师单薄的肩胛猛然绷紧,喉间发出声似哭似笑的呜咽。
“老夫孙承宗,城下可是徐承略?”
城下正是徐承略等人,他将淬鳞枪插在冻土里,十七道创口在寒风里渗着血迹。
那日一把火烧了三千镶黄,二千蒙古轻骑,他便率部撤走,在西山与后金军周旋数日,方才脱身至此。
听到城头传来孙承宗的问话,静默中的徐承略精神一震,清朗嗓音穿透朔风。
“徐承略在此!乞督师打开城门。”
嗓音与那日在永定门外高呼“特献奴酋尸首”时别无二致。
孙承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喉头腥甜被生生咽下,染霜的胡须簌簌抖动。
“取……取吊篮来。”老人裹紧棉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麻绳绞动的吱呀声里,他看见少年卸下铁盔,鸦青发带在夜风中猎猎如旌。
当那张染血面庞升到垛口时,孙承宗突然踉跄半步。
火光映照下,那坚毅的眉眼、染血的面庞。正是他期盼已久、能挽狂澜于既倒的麒麟儿!
老督师浑浊的瞳孔里泛起水光,喉结滚动间,突然放声大笑。
笑声震落眼角晶莹,枯枝般的手掌重重拍在徐承略铁甲上:“陛下与老夫盼你多时,今日终至。”
随即看向广宁门守将,“还愣着作甚?开城门!落吊桥!迎我大明麒麟儿!“
嘶吼在瓮城回荡,惊起寒鸦无数。
去往德胜门军营的路上,老督师的目光没有游离于徐承略三尺之外,似贪看不够这现世仅有的良玉精雕。
在孙承宗的追问下,徐承略从通州响马寨用药迷晕三百正蓝旗的战事讲起。
直至一线天火焚镶黄旗的最后一战,将亲历的所有战事都事无巨细地说了出来。
老督师听着徐承略的诉说,时而轻敲马鞍,时而双拳紧握,时而骤然顿住,时而仰头大笑。
老督师看着风姿不俗的少年,方悟何为“天纵之才不可敌”。
“伯衡这几仗,勇比存孝杀穿长安,谋赛子房玩死项羽!”
老督师猛捶马鞍,震得银髯乱飞,“连老夫这把老骨头都感到热血上涌!
你小子天生就是把斩胡刀,砍在后金脖子上正合适!老天爷有眼啊,吾大明当兴!”
徐承略在马上急忙拱手,“老督师过誉,莫要折煞小子……”。
孙承宗马鞭尾端不轻不重敲了下他护心镜,“少来这套虚的,且进帐脱下染血甲胄。”
随即看向亲卫,指着高敬石等人吩咐道:“速去传军医,一个个都像血水里面捞出来似的。”
而孙承宗则是在大帐中,亲自为徐承略涂抹起伤口来。一老一少言谈甚欢,徐承略心中满是敬意。
孙承宗涂抹伤口的手忽的僵住,随即唏嘘道:“你父是徐秉钧!曾任兵部司库?”
徐承略不在意伤口疼痛,笑着回道:“家父曾有幸见过督师两面,对督师甚是推崇。”
孙承宗忽然想起万历年间,那个在兵部走廊与贪腐的上司据理力争的清瘦身影。
手中的金疮药继续涂抹着,浊目却亮了亮,指尖重重敲了下徐承略完好的肩骨:
“你父倒会哄人,如今看来,辞官未尝不是好事……”
孙承宗声音忽然低了半分,指腹摩挲着他新伤边缘的青肿,像是自言自语,
“但总有些东西,得有人替辞官的人守着。”
徐承略不禁为老人的家国情怀所感。
只是后金入关,老督师负责京畿地区的防务,身负重担,压力可想而知。
徐承略穿好衣服,起身行礼,郑重道:“小侄愿在督师麾下,竭力抗击后金。”
孙承宗闻言一愣,不但未感到心怀大慰,反而是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徐承略不由愕然,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惹老人不高兴了。
思来想去不得其所,正待开口相问。
老人却突的大笑,银髯抖动间,指着他笑骂道:“小子不实诚,欲占老夫便宜。”
徐承略更是困惑,支吾间孙承宗继续道:
“老夫今年六十有六,你父见我尚要称一声“世叔”,你倒好,直接敢称“小侄”了?”
徐承略登时大窘,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改色的面庞倏地红润起来,尴尬的直搓手。
孙承宗调笑一声,自顾从怀中取出一份舆图,指尖轻点后金版图:
“建虏崛起不过十余载,何以从辽东一隅逼得京师戒严?”
徐承略见老人不再打趣,神情稍松,盯着舆图思绪渐明。
“后金精于骑射不假,比之我大明卫所兵的疲敝,确为虎狼之锐。”
指尖在舆图上划过多个重镇,“萨尔浒败于杨镐乱命,抚顺失于李永芳叛降。
沈阳陷落因贺世贤贪功出城,辽阳失守是袁应泰纳降中计。
换句话说,若无叛将通敌、内应失守,则后金终其战史未能破一城。”
徐承略抚过舆图,手指在宁远重重一叩。
“以宁远为例,袁崇焕凭坚城重炮固守,后金倾国之力强攻两月仍铩羽而归,足见其攻坚之拙。
孙承宗频频颔首,徐承略续道:“老督师正是看透此点,修筑关宁锦防线,数百里城池遥相呼应。
令建虏无计可施,方显山河永固之志。”
孙承宗胸膛忽然起伏的厉害,阉党攻讦其“岁费数百万,却无拓疆之功”犹在耳边。
满朝上下,没有一个人懂自己,便连先帝也认为此举靡费过甚,空耗辽饷。
孙承宗望着少年灼灼目光,喉头滚动着问了一句话,似在求证什么。
“伯衡~你真的如此看重老夫修筑的关宁锦防线?”
话毕,老人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目光紧紧盯着徐承略,眸中竟带着些许紧张与期许。
徐承略重重点头:“督师构筑的关宁锦防线若不出变故,便是给后金二十年时间,亦难逾越。
此防线是大明的脊梁,督师于大明来说,可谓功高至伟!”
孙承宗倏地转过身去,肩膀抖动间,用袍袖轻拭发酸的眼眸。
回身时,嘴唇翕动,喉头似被半生积郁死死堵住,浊目中水光翻涌!
那千言万语在胸中冲撞、沸腾,最终冲破桎梏的,并非寻常言语——
是一声穿云裂帛般的、裹挟着无尽委屈与滔天狂喜的苍老长啸!
枯瘦身躯晃了晃,他猛地闭眼,复睁时眼底血丝如网,枯掌“砰!”的砸落桌案!
“痛快!好一个‘跛足之狼’!好一个‘北疆脊梁’!
前日那些腐儒,还嚼舌根骂老夫只会缩头筑城!
今日得伯衡你这番真知灼音,老夫方知——这大明脊梁,不孤!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