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鹰愁涧。
霜雪自徐承略残破甲叶簌簌剥落,淬鳞枪尖挑着一抹寒日,映得他半面青白。
“京畿虽阔,终是游魂。杀虏,须进京。”他抹去刃上凝霜,声音也似淬过寒铁。
高敬石靴尖踢了踢雪堆里图尔格的尸首,咧嘴却无笑意:“阵斩莽古尔泰,冰葬三千镶白旗……
这功劳,够咱们兄弟在阎王殿也坐个头把交椅了。”
朱可贞佩刀贯入冻土,睚眦刀柄直指皇城:
“某被贬至柳州谪戍,心已死灰。此行不为蟒袍玉带,为伯衡。”
潘云腾抱枪倚树,语声沉静:“这两日方觉不枉此生。纵以金山相诱,此志不移,伯衡所指,便是云腾所向。”
“朝廷封赏?”高敬石一脚踹翻烤架,火星惊飞,“不如随伯衡饮虏血!”
“咔嚓!”王来聘折断箭矢,“贪恋高官者,岂会在此?伯衡所在,便是我刀锋所向!”
徐承略看着游历天下时,结交的四位挚友,喉头滚动,眼眶赤红,抱拳过顶,千言万语哽在胸间。
倏然倒转枪尖,“哧啦”一声挑破猩红披风!
布帛撕裂声混着沙哑低吼:“伯衡今日立誓——”
猩红披风掷入残火,烈焰轰然窜起!
“往后余生,与诸兄生死同命,绝不相负!”
七十三柄马刀深深楔入冻土,刀柄红绸在朔风中烈烈燃烧。
高敬石铁拳擂胸,甲叶震响:“徐字旗指处,便是老子埋骨处!”
“刀山血海,跟着徐字旗!”
吼声撞碎薄雾,七十三骑铁甲撞出林间,雪地上只余刀痕刻成的“杀”字,深如烙痕。
奔出二十里,徐承略猛勒缰绳!战马长嘶,在雪地犁出深沟。
三家店方向,浑河畔数道狰狞黑烟撕裂苍穹。
千余百姓如溃堤蚁群涌来,哭嚎刺透寒风。一老妇怀中襁褓啼声喑哑,如同垂死幼兽。
徐承略急催马上前,百姓见甲胄寒光,炸营般四散:“鞑子!快跑!”
他猛然惊觉,一把甩飞正蓝旗兜鍪,束发青巾在风中狂舞:“某乃汉家儿郎!”
恐慌稍滞,狐疑目光如针。徐承略急声解释,纯正乡音终让紧绷的弦稍松。
一拄拐老者踉跄栽倒雪中。徐承略滚鞍下马,急扶:“老丈莫慌!前面……”
枯手如铁钳般攥住他护腕,浑浊老泪滚落,指向黑烟:“将军…昨日浑河淹了三千鞑子…今日…
今日鞑子就屠了三家店…村口老槐树…吊满了人呐……
幸有官军纠缠,才不至全村尽屠!”
老者声音破碎,那“吊满了人”四字,带着血腥的粘稠感,狠狠撞在徐承略心头。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愧疚瞬间攫住他!
眼前仿佛看到那棵挂满尸体的老槐,耳中是昨日冰河上鞑子临死的惨嚎与今日百姓的恸哭交织。
他指节捏得发白,喉间腥甜翻涌——这血债,竟算在了无辜乡邻头上!
“鞑子追来了!”尖叫声撕裂短暂的死寂!
地平线雪雾翻腾,百五十镶红旗铁骑如嗜血群狼,已咬住队尾!
“乡邻速走!”徐承略翻身上马,淬鳞枪裂空一指:“锥形阵!凿穿!”
镶红旗甲兵骤见“正蓝旗”迎面冲来,愕然一瞬!待看清那冲锋之势,绝非友军,更联想到永定门逃走的徐承略……
“是永定门那伙明狗!是水淹镶白旗的徐承略!”狂怒的嘶吼炸开!
血灌瞳仁!为永定门袍泽!为莽古尔泰!更为冰河里那三千冤魂!虎枪巨斧带着不死不休的怨毒,狠狠撞来!
铁骑轰然对撼!镶红旗勇士惊觉——眼前明军,绝非昔日羔羊!
刀光枪影间,凶悍竟不逊八旗!尤其为首五骑,枪矛如毒龙出海,力贯千钧!
一使巨斧的巴图鲁狂嚎迎向徐承略,淬鳞枪如电突刺,“噗嗤”洞穿三重铁甲!腕劲一抖,尸身横飞,连砸三骑坠鞍!
镶红旗牛录额真瞳孔骤缩,半月前他们百骑尚撵着千余明军追杀……
可眼前这区区七十三骑,竟让后金铁骑头一次在正面硬撼中感到了……恐惧!
“退!快……”嘶吼未绝,潘云腾浑铁枪已贯穿其铁护项,将他未完的恐惧钉死在喉间!
七十三骑如烧红利刃切入冻脂,所过之处,曾追砍明军三十里的全甲马甲,此刻如麦秆般纷纷栽倒。
半盏茶功夫,雪原浸透褐红。残存十余骑亡命逃窜,身后遗下十具巴牙喇、百余马甲尸骸。
徐承略振落枪尖血珠,回望身后,七十三骑浴血而立,仅三五人甲胄添了深痕。
他踏碎雪中狼头纛,声如寒冰:“告诉皇太极,镶白旗三千,正红旗一百四,利钱而已。”
高敬石朗笑震落枝头积雪:“往后,该是八旗见‘徐’字旗,望风逃三十里!”
百姓围拢时,徐承略正沉声下令:“剥甲!筑京观!”
他亲手卸下牛录额真护心镜,指尖蹭过对方颈间尚带余温的血。
那温热的触感与老槐树上吊尸的冰冷想象交织,令他指尖微颤。
老者被搀扶上前,颤声:“将军是……?”
徐承略拭去枪血,拱手:“徐承略。”
老者枯手猛地抓住他臂甲,指向浑河,眼中爆出希冀的光:“冰葬三千鞑虏的……可是将军?!”
徐承略枪尖在冻土划出深痕,声音沉重:“徐某……连累乡邻了……”
“杀得好!!”人群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带着血泪的嘶吼,恨意如火山喷薄!
忽地,三十几条精瘦汉子挤出人群,“噗通”跪地,膝下积雪深陷!
领头壮汉林嶂猛地扯开破羊皮袄,露出腰间豁口柴刀,眼珠赤红:
“俺叫林嶂!逮狍子的!愿跟将军杀鞑子!”三十把粗陋猎弓重重砸在雪地。
独眼汉子拍着腰间麻绳,独目凶光毕露:“这绳套勒过熊瞎子,还没勒过鞑子颈!”
徐承略目光扫过一张张被仇恨和绝望烧灼的脸,手指甲胄上未干的血迹:“跟着我,脑袋就拴在裤腰带上。”
“脑袋?!”林嶂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哭,拳头疯狂捶打胸口,涕泪横流:
“早不值钱了!鞑子…把俺媳妇…吊死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上啊——!!”
“杀鞑子!!”三十几条汉子从胸腔里挤出泣血的嘶吼,柴刀高举,眼中再无他物,只剩焚天的恨火!
徐承略默然片刻,转身踢了踢地上扒下的正红旗铁甲,声音沙哑:“套上这些破烂。挑马。”
没有欢呼。
林嶂默默捡起一具沾血的铁甲,笨拙地往身上套,将鞑子的护心镜死死捆在胸前——仿佛要压住那颗被撕碎的心。
他拾起一柄染血的顺刀,指腹抹过刃口,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比…比俺的柴刀…快。”
有后生奋力爬上高大的战马,身形不稳,却死死抓住马鬃,牙关紧咬。
雪地里,只有弯刀刮擦甲胄冰碴的“沙沙”声,沉重而决绝。
如同为逝者敲响的丧钟,也像为生者吹响的复仇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