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的空气,仿佛被昨夜那场污秽的挣扎和崔呈秀带来的冰冷试探彻底冻结。王承恩枯守在御榻边,浑浊的老眼布满血丝,如同两盏在寒风中摇曳的残烛。锦被之下,那只枯瘦冰凉的手,此刻也沉寂着,不再有丝毫触碰的迹象。若非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仍在顽强起伏,王承恩几乎要以为昨夜那无声的交流、那嘲讽的微笑,不过是自己绝望中的幻梦。
然而,掌心残留的冰冷触感,和那三个由“泥鳅”指尖划出的、力透千钧的“备鸩酒”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皇后娘娘…已经备好了那见血封喉的毒蛇之酒!陛下…他究竟在等待什么?是在等魏忠贤自己撞上那淬毒的刀刃?还是在等一个能将这盘踞朝堂的巨蛇一击毙命的绝佳时机?
这等待,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每一息都煎熬着王承恩的神经。他必须维持着那副天塌地陷般的绝望麻木,任何一丝破绽,都可能引来魏阉更加疯狂的撕咬。他只能将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恐惧,死死压在心底,如同守着最后一点火星的守夜人。
窗外的天色,由深灰转为一种压抑的鱼肚白。黎明,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这紫禁城的森严壁垒更加冰冷刺骨。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暖阁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这一次,脚步声沉重、整齐、带着金属甲叶摩擦的冰冷声响。不是崔呈秀那种阴柔的试探,而是赤裸裸的、属于武力的压迫!
王承恩的心脏骤然沉落!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瞬间布满惊惧。东厂的番子?!还是…锦衣卫?!
沉重的殿门被粗鲁地推开,没有通报,没有请示。一股肃杀之气瞬间涌入暖阁!
当先一人,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身材魁梧,面容冷硬如铁,鹰隼般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威压,瞬间扫过整个暖阁,最后如同钉子般钉在御榻上那无声无息的“龙体”上。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魏忠贤的另一条恶犬——**田尔耕**!他身后,跟着四名同样气息精悍、眼神冰冷的锦衣卫力士。
而在田尔耕身侧,则是一个穿着深青色宦官服色的中年太监,面色白净,眼神却如同深潭,看不出丝毫情绪。他手中捧着一个比昨夜崔呈秀带来的更为华丽的朱漆食盒,盒盖紧闭,却透着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霸道、甚至带着一丝腥甜的药味。
田尔耕的目光在王承恩那张绝望惊惶的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他大步走到御榻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朱由检,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在死寂的暖阁中激起刺耳的回响:
“陛下龙体欠安,九千岁忧心如焚,食不甘味!特命御药房不惜工本,取百年紫河车、天池雪蛤、深海龙涎香等稀世奇珍,熬炼十二个时辰,制得这碗‘九转还魂汤’!此乃固本培元、起死回生之神药!今日,必须伺候陛下服下!以慰九千岁拳拳忠君之心!”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中年太监已经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食盒的盖子。一股浓烈到令人头晕目眩的霸道药气,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腥甜异香,如同实质的烟雾般喷涌而出!碗中汤汁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金色,粘稠如浆,在烛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这哪里是药?分明是熬炼出的某种精怪之血!
虎狼之药!比昨夜崔呈秀带来的,更加凶险霸道十倍!其药性之烈,足以让濒死之人回光返照,亦足以让伪装之人瞬间原形毕露,气血逆行!
王承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魏忠贤!这是要下死手了!他根本不再满足于试探!他要强行撬开皇帝的嘴!用这碗霸道的毒药,彻底确认这具“龙体”究竟是死是活!若活,这药灌下去,必然引发难以控制的剧烈反应!若死…那便正好!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王承恩!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对着田尔耕连连磕头,声音带着泣血的哭嚎:
“田…田指挥使!…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昨夜…昨夜崔大人送来的安神汤…陛下…陛下刚沾唇就呕得天昏地暗…气息…气息几乎断绝啊!…太医…太医再三嘱咐…陛下龙体虚不受补…此刻…此刻再灌这等虎狼之药…那…那是要陛下的命啊!…求指挥使开恩…开恩啊!”
王承恩的哭求凄惨绝望,涕泪横流,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恐惧和无力,听不出丝毫作伪。
田尔耕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蝼蚁的哀鸣。他脸上的冷酷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向前逼近一步,绣春刀的刀柄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发出沉闷的威胁:
“王公公此言差矣!陛下乃万乘之尊,真龙天子!岂是寻常药石可以论断?!九千岁一片赤诚,天日可表!此药乃集天地精华而成,正合陛下龙体!休要再聒噪!来人!伺候陛下用药!”
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军令!他身后的两名锦衣卫力士立刻上前一步,眼神凶悍,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一人直接粗暴地拨开跪在榻前阻挡的王承恩,另一人则伸手就要去按住榻上“昏迷不醒”的朱由检!
“不!不能啊!”王承恩发出绝望的嘶吼,如同护崽的母兽,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抱住那锦衣卫力士的腿,“…陛下…陛下经不起折腾了!…你们…你们这是弑君!弑君啊!”
“滚开!”锦衣卫力士被阻,勃然大怒,抬脚狠狠踹在王承恩的胸口!
“呃啊!”王承恩一声闷哼,瘦小的身体如同断线风筝般被踹飞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蟠龙金柱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上口腔!他强忍着没有喷出,硬生生咽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
暖阁内瞬间一片混乱!田尔耕带来的肃杀威压与王承恩绝望的阻拦交织在一起,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两名锦衣卫力士如狼似虎,一人已经按住了朱由检的肩膀,另一人则伸手去掰他紧闭的牙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苍老、威严、带着雷霆震怒的断喝,如同平地惊雷,骤然在暖阁门口炸响!
这声音是如此突然,带着一股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磅礴气势,瞬间压过了暖阁内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滞!田尔耕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王承恩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只见暖阁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身着绯色仙鹤补子官袍的老者!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身形并不高大,但站在那里,却如同渊渟岳峙,一股浩然正气扑面而来!正是内阁次辅,东林元老,素有清名、亦是魏忠贤欲除之而后快的心腹大患——**钱龙锡**!
钱龙锡身后,跟着几名同样身着官袍、神色肃穆的官员。他们显然来得极其匆忙,官袍下摆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钱龙锡一步踏入暖阁,目光如电,瞬间扫过混乱的场面,最后定格在田尔耕和那两名正欲对皇帝动手的锦衣卫力士身上!他那双饱经沧桑的眼中,瞬间燃起滔天怒火!
“田尔耕!尔等锦衣卫!意欲何为?!!”
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暖阁嗡嗡作响!
田尔耕脸上的冷酷瞬间凝固,随即被一层阴沉的怒意取代。他万万没想到,钱龙锡这个老匹夫,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闯宫!他强压怒火,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原来是钱阁老。九千岁忧心陛下龙体,特命卑职送来御药房精心熬制的‘九转还魂汤’,伺候陛下服用。王公公百般阻挠,卑职也是奉九千岁钧旨行事,迫不得已。”
“九转还魂汤?”钱龙锡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刺向那名捧着药碗的中年太监,以及那碗散发着霸道腥甜气息的暗金色药汤。他久历宦海,见识广博,岂能看不出这药的凶险?!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滔天怒意,瞬间席卷全身!魏阉!竟敢如此明目张胆!用这等虎狼之药弑君!
“荒谬!”钱龙锡须发戟张,怒斥道,“陛下龙体沉疴,太医院早有定论,虚不受补,需静养温调!此等霸道虎狼之药,气味腥烈,药性如火!岂是垂危之人所能承受?!尔等强行灌服,与谋杀何异?!九千岁忠君体国,岂会下此乱命?!定是尔等奸佞小人,曲解上意,意图不轨!”
钱龙锡的斥责,字字如刀,句句诛心!直接将矛头指向田尔耕等人“曲解上意”、“意图弑君”!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饶是田尔耕凶悍,也不禁脸色微变!
“钱阁老慎言!”田尔耕声音转厉,手按上了绣春刀的刀柄,眼中凶光毕露,“卑职奉九千岁钧旨而来!阁老如此污蔑九千岁,意欲何为?!难道阁老要抗旨不成?!”
“抗旨?”钱龙锡冷笑一声,毫无惧色地迎着田尔耕凶戾的目光,向前一步!他身后的官员们也齐齐上前一步,虽然人数不多,但那股源自清流风骨、不惜死谏的凛然气势,竟丝毫不逊于锦衣卫的刀锋!
“老夫身为内阁辅臣,上辅天子,下安黎庶!眼见奸佞以虎狼之药谋害圣躬,岂能坐视?!此药,绝不能让陛下服下!若九千岁真有此钧旨,老夫拼却这身官袍项上人头,也要亲赴司礼监,面见九千岁,问个明白!看是九千岁要弑君,还是尔等小人假传钧旨,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钱龙锡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他身后的官员也齐声喝道:“吾等愿随阁老,面见九千岁!问个明白!”声音虽不高,却汇聚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暖阁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一方是手握刀柄、凶悍强横的锦衣卫,一方是须发皆白、却正气凛然、不惜以死相拼的清流文臣!王承恩匍匐在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钱阁老!他竟敢在这时候挺身而出!他…他这是在赌!赌魏忠贤此刻还不敢彻底撕破脸皮,与整个清流文官集团全面开战!
田尔耕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钱龙锡这老匹夫,以阁臣身份硬抗,甚至不惜抬出“面见九千岁对质”的旗号,这确实打在了七寸上!魏忠贤虽权势滔天,但此刻天启帝新丧,崇祯帝名义上仍是皇帝,根基未稳之际,若因一碗药引发朝堂清流的集体死谏,掀起滔天巨浪,对魏党而言绝非好事!这碗药,今日怕是灌不下去了!
他阴鸷的目光在钱龙锡那张正气凛然的老脸上扫过,又瞥了一眼榻上那具依旧无声无息、仿佛随时会断气的“龙体”。心中念头急转:昨夜崔呈秀亲眼所见,皇帝确实呕得不成人形,连温和的安神汤都无法承受。今日这钱龙锡横插一杠…也罢!这药灌下去,若皇帝真死了,反而坐实了弑君之名,给了清流口实。若没死…也证明不了什么,反而显得自己太过急切。
“哼!”田尔耕冷哼一声,收回了按在刀柄上的手,脸上挤出一丝冰冷的笑意,“钱阁老言重了!卑职一片忠心,天日可鉴!既然阁老认为此药不妥,那…便罢了!”他挥了挥手,示意捧着药碗的太监退下。
那中年太监面无表情地将食盒盖上,那股霸道的药气瞬间被隔绝。两名锦衣卫力士也松开了按住朱由检的手,退到田尔耕身后。
“不过…”田尔耕话锋一转,目光如同毒蛇般再次扫过御榻,“陛下龙体事关社稷,不可轻忽。九千岁有命,着太医院院判孙思邈(虚构,代指魏党掌控的太医院权威)即刻入宫,为陛下请脉!详查病源,以定方略!王公公,你好生伺候着!待孙院判来了,再行定夺!”说完,他不再看钱龙锡等人,带着锦衣卫和那捧药的太监,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脚步声带着不甘和余威,消失在宫道尽头。
暖阁内,那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终于消散了一些。
钱龙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刚才那一番对峙,看似他占了上风,实则凶险万分,是在刀尖上跳舞!他快步走到王承恩身边,将其搀扶起来,低声问道:“王公公,陛下…陛下如何?”
王承恩捂着剧痛的胸口,艰难地喘息着,看着钱龙锡,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感激和后怕:“多…多谢钱阁老…救命之恩!…陛下…陛下他…还是那样…”他不敢多言,只能用眼神示意榻上那毫无生气的皇帝。
钱龙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朱由检那灰败枯槁的面容,心头也是一阵刺痛。他对着御榻,郑重地躬身一礼,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陛下…老臣无能…让陛下受惊了…老臣…定当竭尽所能,护陛下周全!”
就在这时,暖阁角落那片阴影里,一直如同石雕般蜷缩的“泥鳅”,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的目光,如同最隐蔽的探针,飞快地扫过钱龙锡的脸,随即又迅速垂下。
钱龙锡并未察觉角落的异动。他直起身,对王承恩低声道:“田尔耕此去,必会禀报魏阉。太医院那个姓孙的,是魏阉的心腹,他若来诊脉…王公公务必万分小心!若有任何异动,即刻设法通知老臣!”他留下一个只有王承恩能懂的眼神暗示,随即带着身后的官员,也匆匆离开了乾清宫。他们必须立刻商议,如何应对魏党接下来可能的反扑。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王承恩和那无声的帝王。劫后余生的庆幸并未持续多久,更大的阴云已经笼罩下来——太医院院判孙思邈!魏忠贤的御用医官!他若来诊脉…以他的手段,是否真能看出陛下是在伪装?是否会借诊脉之机,暗中下毒手?!
冷汗,再次浸透了王承恩的内衫。他看着榻上依旧“昏迷”的皇帝,心中的弦,绷得更紧了。
等待,变成了另一种酷刑。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日头渐高,惨淡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终于,在午时将至之际。
暖阁外传来一阵平稳、甚至带着几分祥和意味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温和、如同春风拂面的声音:
“太医院院判孙思邈,奉九千岁钧旨,前来为陛下请脉。”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暖阁。
王承恩的心猛地一沉!来了!这条披着医者仁心外衣的毒蛇!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着御医官服的老者走了进来。他须发皆白,面容慈和,眼神温润,嘴角带着一丝悲天悯人的笑意,行走间步履轻盈,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让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正是太医院院判,魏忠贤的心腹——孙思邈。
他身后,跟着两名捧着药箱的小太监,神情恭敬。
“孙…孙院判…”王承恩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恭敬,颤巍巍地行礼。
孙思邈温和地摆了摆手,目光悲悯地看向御榻:“王公公不必多礼。陛下龙体违和,老朽忧心如焚,夜不能寐。九千岁更是夙夜忧叹,特命老朽务必竭尽全力,为陛下诊治。”他的声音充满了真诚的关切,听不出丝毫虚假。
他缓步走到御榻前,并未像田尔耕那般粗鲁审视,而是静静地、带着医者的专注,观察着朱由检的面色、气息。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皇帝灰败的脸上、干裂的唇上、微微起伏的胸口,缓缓扫过。
“唉…”孙思邈长长叹息一声,脸上悲悯之色更浓,“陛下此症…乃惊怖过度,神魂离体,伤及心脉根本…又兼气血两亏,虚不受补…昨夜那番呕逆,更是雪上加霜…难…难啊…”他摇着头,仿佛在为一位至亲的病情而痛心疾首。
王承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他不知道孙思邈这番话是真是假,更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王公公,”孙思邈转过头,看向王承恩,温和地道,“烦请取一盆温水,一方干净的素巾来。老朽需为陛下净手,方好诊脉。”
“是…是…”王承恩不敢怠慢,连忙吩咐门外的小太监去准备。
很快,一盆冒着热气的温水和一方洁白的素巾被端了进来。
孙思邈挽起宽大的袖袍,露出保养得宜、指节修长的手。他先用素巾仔细擦拭了自己的双手,动作优雅而一丝不苟。然后,他示意小太监将水盆端近御榻。
就在小太监端着水盆靠近御榻边缘的瞬间!
变故陡生!
那小太监不知是紧张还是怎地,脚下竟一个趔趄!
“哎呀!”
一声惊呼!
手中那盆温水,竟脱手飞出!直直朝着御榻上泼去!
“小心!”孙思邈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
王承恩更是魂飞魄散!陛下!
眼看那盆温水就要泼在朱由检身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静静躺着的朱由检,身体猛地、极其剧烈地、如同触电般弹动了一下!枯瘦的双手本能地向上抬起,似乎想要格挡!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呃啊!”声!双眼依旧紧闭,但脸上的肌肉瞬间扭曲,显露出巨大的惊恐和痛苦!
“砰!”
水盆砸在榻边的金砖地上,发出巨响!温水四溅!打湿了锦被的下摆和御榻边缘!
朱由检那弹起的身体,在“挣扎”了一下后,再次重重地瘫软下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而微弱,脸上残留着痛苦扭曲的表情。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王承恩已经扑到榻边,用身体挡住飞溅的水花,看着皇帝那更加“痛苦”的模样,发出凄厉的哭喊:“陛下!陛下您怎么了?!孙院判!快救救陛下啊!”
孙思邈也“大惊失色”,快步上前,口中连道:“陛下受惊了!陛下受惊了!”他迅速俯身,一手极其自然地搭在了朱由检那刚刚因“本能格挡”而暴露在锦被之外、此刻正无力垂落在榻边的枯瘦手腕上!
诊脉!
就在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和皇帝“本能反应”的掩护下,孙思邈的手指,如同灵蛇般,精准地扣在了朱由检的寸关尺三脉之上!
王承恩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惊恐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孙思邈那搭在皇帝腕脉上的手指!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中计了!
那盆水的“意外”,根本就是精心设计的陷阱!目的,就是为了制造混乱,逼出皇帝本能的反应,同时为孙思邈创造这瞬间的诊脉机会!魏阉!好毒辣!好精准的手段!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水珠从湿透的锦被边缘滴落在地砖上的声音,啪嗒…啪嗒…如同催命的鼓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孙思邈那三根搭在皇帝脉门上的手指上!王承恩的心跳几乎停止,浑身冰冷,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完了…全完了…陛下他…伪装得再好…在这等神医的手指下…如何能瞒得过?!
孙思邈闭着眼,脸上那悲悯温和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和凝重。他的三根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感受着指下那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脉搏跳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几息之后。
孙思邈的眉头,极其极其轻微地…蹙了起来。那蹙起的弧度,极其细微,却如同在王承恩绝望的心湖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他察觉了?!他发现了异常?!
王承恩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滑落。
又过了几息。
孙思邈的眉头,蹙得更深了!甚至,他那温润平和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这…这是什么脉象?!
浮大中空,如按葱管!却又在空泛之中,隐隐透着一丝极其微弱、极其古怪的…凝涩?如同枯竭的河床下,有暗流在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涌动?!这绝不是简单的虚脱之脉!更不像是装病能伪装出的脉象!这脉象…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仿佛这具躯壳已近油尽灯枯,但灵魂深处,却又有一股极其坚韧、极其隐晦的意志在死死支撑?!
饶是孙思邈医术通神,行医数十年,也从未见过如此古怪复杂的脉象!这…这到底是什么?!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充满了惊疑不定!目光如同两道利剑,再次射向御榻上那张灰败痛苦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