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的烛火,摇曳着,将王承恩那张被巨大震撼与悲恸撕裂的脸庞映照得明灭不定。锦被之下,那只枯瘦、冰冷、却带着微弱却不容置疑力量的手,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死死攥紧了他枯槁的手指,也攥紧了他濒临破碎的心魂。
不是幻觉!
陛下他…真的醒着!在这片连呼吸都带着死亡气息的深渊里,在魏忠贤那毒蛇般的目光日夜逡巡之下,他的帝王意志,从未熄灭!他一直在挣扎,在用这副残破的躯壳,演一场以命为注的惊世大戏!
王承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信仰崩塌又瞬间重塑的狂潮。他死死咬住干裂的嘴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弥漫,强行压下了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呜咽。他不敢低头去看,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用自己那双同样冰冷的手,更加用力、更加虔诚地反握回去,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生命力,通过这无声的交握,渡给锦被下那具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帝王之躯。
时间,在这无声的交流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暖阁内死寂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如同敲打在灵魂上的鼓点。王承恩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传来的细微变化——那枯瘦的手指,在他反握的瞬间,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又紧了一分。力道依旧微弱,却传递出一种磐石般的意志:稳住!一切尽在掌控!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如同冰锥刮过琉璃的脚步声,停在门口。随即,是一个尖细、阴柔、带着恰到好处恭敬的声音:
“王公公,陛下龙体…可还安好?九千岁忧心如焚,彻夜难眠,特命咱家来探问,并送来御药房精心熬制的‘安神定魄汤’,祈盼陛下圣躬早日康泰。”
是崔呈秀!魏忠贤的干儿子,五虎之首,心腹爪牙!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终于循着昨夜“离魂惊怖”的动静和慈庆宫的“警告”,扑到了皇帝的病榻前!
王承恩的心脏骤然缩紧!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魏阉的反击,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精准!探问是假,亲眼确认皇帝的生死是真!这碗所谓的“安神定魄汤”…更是裹着蜜糖的穿肠毒药!一旦陛下状态稍有不对,或是被这“虎狼之药”强行灌下引发变故…后果不堪设想!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王承恩的咽喉。他感到锦被下,那只冰冷的手也瞬间绷紧!传递来的不再是磐石般的沉稳,而是一种尖锐的、如同绷到极致的弓弦般的紧张!陛下也听到了!他在等待自己的应对!
王承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他缓缓地、极其不舍地松开紧握的手,那冰冷的触感离开掌心的瞬间,带来一阵巨大的空虚和惶恐。他艰难地调整着脸上的表情,努力将那份深入骨髓的悲恸和绝望,转化为一种更加灰败、更加麻木的绝望。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暖阁门口,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他拉开一条门缝,门外,崔呈秀那张保养得宜、堆满虚假忧色的脸,在昏暗的廊灯光线下,显得格外阴鸷。他身后,两名东厂番子如狼似虎地侍立着,其中一个手捧着一个朱漆食盒,盒盖缝隙中透出袅袅药气。
“崔…崔大人…”王承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浓浓的哭腔和疲惫,“…陛下…陛下他…刚刚…又发作了…比昨夜…还要凶险…”他侧开身,让出门缝后的景象。
暖阁内,光线昏暗。御榻上,朱由检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嘴唇干裂发紫,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擦拭干净的白沫。整个人毫无生气,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只有胸口锦被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起伏,证明着他还活着。
崔呈秀那双细长的眼睛,如同淬毒的针,锐利而冰冷地扫过御榻。他的目光在朱由检脸上、嘴角、以及凌乱的被褥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寻找任何一丝伪装的破绽。殿内弥漫的浓重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似乎印证着王承恩的话。
“唉…”崔呈秀装模作样地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忧色更重,“陛下龙体,竟至如此…真是社稷之不幸啊!”他上前一步,似乎想看得更真切些,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包括角落阴影里那个依旧在“瑟瑟发抖”的“泥鳅”。
王承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微微前倾,看似要阻挡,又像是悲伤过度站立不稳,恰好挡住了崔呈秀进一步靠近御榻的路线。“太医…太医们刚走…说…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他的声音哽咽,浑浊的老眼里再次涌出泪水,“…用了针…灌了参汤…才…才勉强稳住…可这气息…这气息…”他摇着头,说不下去了,绝望之情溢于言表。
崔呈秀的目光在王承恩那张涕泪横流、绝望麻木的老脸上停留了几息。他能感受到王承恩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悲恸和无力,不似作伪。再看看榻上那具如同活死人般的“龙体”,昨夜那场骇人的“离魂惊怖”表演似乎耗尽了这少年皇帝最后的心力。慈庆宫那边的“警告”,看来是彻底击垮了这主仆二人最后一丝抵抗意志?
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得意与轻蔑的冷光,在崔呈秀眼底深处一闪而逝。他脸上却堆起更深的关切:“王公公切莫过度悲伤,保重身体要紧!陛下洪福齐天,定能转危为安!”他侧身,示意身后捧着食盒的番子上前,“这是九千岁千叮万嘱,命御药房用百年老参、天山雪莲等珍品,熬了足足六个时辰的‘安神定魄汤’,最能滋养神魂,稳固元气!还请王公公伺候陛下服下,九千岁也好稍解忧心。”
那朱漆食盒被递到了王承恩面前。盖子打开,一股浓郁得有些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一只温润的白玉碗,盛着大半碗色泽深褐、如同浓稠血浆般的药汤。
虎狼之药!
王承恩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太清楚魏忠贤的手段!这碗汤下去,若陛下真的油尽灯枯,便是催命符!若陛下是伪装…这药性猛烈,强行灌下,必然引发难以控制的反应,瞬间就能戳破这以命相搏的伪装!这是阳谋!是绝杀!
冷汗瞬间浸透了王承恩的内衫。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接过那白玉碗,指尖却在距离碗沿一寸的地方剧烈地抖动着,怎么也碰不上去。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在他胸腔里燃烧,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王承恩的意志濒临崩溃之际!
“嗬…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溺水之人发出的、短促而痛苦的呻吟,陡然从御榻上传来!
声音轻若蚊蚋,却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暖阁中炸响!
王承恩浑身剧震!猛地回头!
崔呈秀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如电般射向御榻!
只见朱由检依旧双目紧闭,但身体却极其轻微地、如同痉挛般抽搐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断续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一丝粘稠的涎水,再次顺着嘴角缓缓淌下。他的眉头痛苦地蹙起,在灰败的脸上形成几道深刻的褶皱,仿佛正承受着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大折磨。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虽然微弱,却打破了那死寂的假象!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崔呈秀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他醒了?还是…回光返照?亦或是…那“离魂惊怖”的余波?
崔呈秀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死死盯着朱由检的脸,试图从那细微的抽搐和痛苦的表情中,分辨出任何一丝伪装的可能!他需要更近!看得更清楚!
“陛下!陛下!”王承恩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哭喊着扑回榻边,用身体巧妙地挡住了崔呈秀大部分视线。他颤抖着手,用袖子慌乱地去擦拭朱由检嘴角的涎水,动作充满了绝望和无措,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您醒醒啊…看看老奴…看看老奴啊…药…药来了…喝了药就好了…”
他一边哭嚎,一边仿佛才想起那碗药,猛地扭头,对着崔呈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哀求表情:“崔…崔大人…您看…陛下他…他这样…这药…这药怕是…怕是灌不下去啊…”他的声音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不确定,目光死死盯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汤,仿佛那不是药,而是能瞬间吞噬皇帝的毒液。
崔呈秀的目光在王承恩那张涕泪横流、恐惧到扭曲的老脸和御榻上那具间歇性抽搐、发出痛苦呓语的“龙体”之间来回扫视。他心中的疑虑如同毒藤般疯长。这动静…太微妙了!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他奉药的时候?是巧合?还是…这主仆二人演给他看的双簧?
必须试探!必须确认!
崔呈秀脸上忧色更浓,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王公公此言差矣!陛下龙体沉疴,正需此等固本培元的神药回天!九千岁一片赤诚,天地可鉴!这药,必须服下!”他上前一步,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东厂特有的阴冷威压,“怎么?王公公是想违逆九千岁的钧旨吗?!还是…觉得九千岁会害陛下不成?!”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了王承恩的脖颈!冷汗涔涔而下!他张着嘴,喉头咯咯作响,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就在崔呈秀步步紧逼,目光如同毒蛇般锁定王承恩,准备强行下令灌药之际!
“呕——!”
一声更加剧烈、更加真实的呕吐声,猛地从御榻上爆发出来!
朱由检的身体猛地向一侧弓起!双眼依旧紧闭,但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如同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痉挛声!一大股混杂着胃液和之前灌下去参汤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黄褐色液体,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涌而出!瞬间染污了明黄色的锦被和枕褥!
污秽之物四溅!浓烈的酸腐气味瞬间盖过了药香,弥漫在整个暖阁!
“陛下!”王承恩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哭喊,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用自己瘦小的身体遮挡着呕吐的皇帝,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拭,动作狼狈而绝望。
这突如其来的、极度真实的生理反应,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崔呈秀心中刚刚升腾起的疑焰!他看着眼前这污秽不堪、散发着恶臭的景象,看着朱由检那如同虾米般蜷缩、痛苦抽搐的身体,看着王承恩那完全失去方寸、只剩下本能反应的绝望哭嚎…这绝不是能伪装出来的!
是了!这少年皇帝昨夜那场骇人的“离魂惊怖”,早已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根基!此刻,他就是一个被死亡阴影笼罩、连一碗汤药都无法承受的废人!慈庆宫的警告,更是彻底击垮了他最后的精神!他完了!他根本不可能还有余力去谋划什么!那蜡丸…那“杀蛇”的指令…恐怕也只是回光返照时的一句呓语,或是王承恩这老狗绝望中的臆想!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轻蔑和彻底放心的情绪,瞬间席卷了崔呈秀。他看着眼前这污秽绝望的场景,眼底深处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殆尽,只剩下毫不掩饰的厌恶。他嫌恶地用手帕掩住口鼻,后退了一步,仿佛怕那污秽之气沾染了自己。
“唉…陛下龙体…竟至如此不堪…”崔呈秀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虚假的悲悯,语气却轻松了许多,“看来这药…确实不是时候。王公公,你且好生伺候陛下,清理干净。这‘安神定魄汤’,咱家先带回去,待陛下…稍缓些再说吧。”他挥了挥手,示意番子收起食盒。
目的已经达到。亲眼确认了皇帝的“真实”状态——一个连一碗汤药都无法承受、随时可能咽气的活死人!这比一碗药灌下去可能引发的未知变数,更让魏忠贤放心!慈庆宫的警告,已然奏效!这乾清宫,已是九千岁的掌中之物!
“多…多谢崔大人体谅…多谢九千岁隆恩…”王承恩头也不敢抬,匍匐在污秽的榻边,声音卑微而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
崔呈秀不再看这污秽绝望的一幕,仿佛多待一刻都是对自己的亵渎。他转身,带着两名番子,如同得胜的秃鹫,趾高气扬地离开了乾清宫西暖阁。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深长的宫道尽头。
暖阁内,死寂重新降临。浓烈的酸腐气味令人窒息。
王承恩依旧保持着匍匐的姿势,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过了许久,才如同被抽去所有骨头般,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榻上,朱由检停止了呕吐和抽搐,重新瘫软在污秽的锦褥中,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呕吐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着生命还在顽强地延续。
王承恩浑浊的老眼,越过那片狼藉,看向皇帝那灰败的脸庞。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秽,流淌下来。
他看到了。
在崔呈秀转身离开的瞬间,在皇帝那沾满污物的、微微开合的干裂嘴唇边,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一个冰冷到极致、也嘲讽到极致的…无声的弧度。
那不是绝望。
那是…在深渊泥沼中,对着头顶盘旋的秃鹫,露出的…属于猎手的…微笑。
王承恩猛地低下头,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污秽的金砖地上,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地痛哭流涕。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激动与敬畏!
陛下!他成功了!他用这污秽不堪的呕吐,用这以假乱真的垂死挣扎,骗过了崔呈秀那毒蛇般的眼睛!骗过了魏忠贤的试探!那碗致命的“虎狼之药”,被挡了回去!
“老…老王…”一个微弱到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声音,如同游丝般钻入王承恩的耳中。
王承恩猛地一震,如同被雷击中!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御榻。
朱由检依旧闭着眼,嘴唇却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发出气若游丝、却清晰无比的声音:
“…脏…清理…安静…”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却依旧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掌控。
王承恩如同听到了天籁纶音!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他的泪腺!他用力点头,泪水混着污迹纵横流淌:“…老奴…遵旨!…遵旨!”
他挣扎着爬起身,顾不上浑身的污秽和疲惫,如同重新注入了生命的力量。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急促和从未有过的威严,对着门外低吼:“来人!快!打热水!干净的锦被!快!”
暖阁外守候的小太监们早已被里面的动静吓得魂飞魄散,听到王承恩的呼喊,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
王承恩亲自指挥着,小心翼翼地避开皇帝的身体,用温热的湿毛巾一点点擦拭掉朱由检脸上、脖颈上的污物。他的动作轻柔到了极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虔诚。当清理到皇帝的手时,他再次感受到了那指尖极其轻微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触碰。
王承恩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他看着在干净锦被下重新躺好、气息依旧微弱但似乎平稳了些的皇帝,眼中充满了死里逃生的庆幸和更深的坚定。
混乱平息,污秽清除,暖阁内再次恢复了那种压抑的宁静,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难以驱散的酸腐气息。
王承恩疲惫不堪地守在榻边,精神却高度紧张。他知道,危机只是暂时解除。魏忠贤的试探绝不会停止。慈庆宫那边…皇后娘娘收到陛下的“杀蛇”密令后,又会如何应对?巨大的担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一种压抑的深灰,预示着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即将过去。
就在王承恩心力交瘁,眼皮沉重得快要支撑不住之际。
暖阁最角落那片浓重的阴影里,那个如同石雕般蜷缩了一整夜、似乎被吓傻了的“泥鳅”,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的动作幅度极小,如同枯叶在寒风中微不可查的颤抖。但在王承恩高度戒备的感知中,却如同黑夜中的一点萤火。
王承恩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开,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那个角落!
只见“泥鳅”依旧保持着蜷缩颤抖的姿态,但他的右手,却极其隐蔽地、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在冰冷的地砖上,极其轻微地…划了一下。
一个极其简单、却足以让王承恩瞳孔骤缩的暗号——**“回!”**
消息回来了!皇后娘娘有回信了!
一股巨大的期待和紧张瞬间攫住了王承恩!他强压住剧烈的心跳,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泥鳅”的手。
“泥鳅”的手指,在划出那个“回”字暗号后,并未停止。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特殊的韵律,在冰冷的地砖上,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没有声音,没有痕迹,只有王承恩能凭借无数次生死边缘的默契,“读”懂那指尖划过的、无形的轨迹所代表的笔画!
一笔…两笔…
王承恩的心跳随着那无声的笔画而疯狂鼓动!每一个笔画都如同重锤,敲打在他的灵魂上!
终于,“泥鳅”的手指停下了。那无形的讯息,已然传递完毕。他重新蜷缩起来,恢复成那副被吓破胆的鹌鹑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王承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枯槁的手指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再次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掀起的滔天巨浪!
他“读”懂了。
那无声的指尖,在冰冷的地砖上,写下了三个无形的、却力透千钧的字:
**“备鸩酒。”**
---
慈庆宫。
晨曦微露,却驱不散这座宫殿内凝重的寒意。张嫣皇后端坐于梳妆台前,铜镜映照出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庞。昨夜那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决绝眼神,此刻沉淀在眼底深处,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湖。
宫女小心翼翼地捧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浓郁的参味弥漫开来。
“娘娘,您一夜未眠,用些参汤补补元气吧?”
张嫣的目光落在青花瓷碗上,那温润的釉色,昨夜曾盛放过滚烫的安神汤,也掩盖过那粒致命的蜡丸。她端起碗,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动作优雅而沉凝。
就在碗沿即将触碰到唇边的刹那!
“啪嚓——!”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刺耳的碎裂声,骤然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张嫣手中的青花瓷碗,竟毫无征兆地脱手滑落!狠狠地砸在坚硬冰冷的金砖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参汤和瓷片四散飞溅!如同昨夜那惊心动魄一幕的重演!
“啊!”捧药膳的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娘娘饶命!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殿内侍立的其他宫女太监也齐齐变色,慌忙跪倒一片,噤若寒蝉。昨夜娘娘杖毙擅传流言的雷霆之威犹在眼前,此刻这失手打翻御赐参汤的罪过…
张嫣却并未如昨夜般雷霆震怒。她甚至没有看一眼跪地求饶的宫女。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那飞溅的碎瓷片之间。
在那里,在流淌的参汤和冰冷的金砖交界处。
一个极其微小、如同药丸般、被蜂蜡封得严严实实的蜡丸,正静静地躺着。如同昨夜一般无二!只是这一次,它出现得更加突兀,更加…刻意!
张嫣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一股冰冷到极致、却也滚烫到极致的洪流,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是他!果然是他!昨夜那“杀蛇”的血泪犹在心头,今日这回应便已悄然而至!在这魏忠贤爪牙遍布、如同龙潭虎穴的紫禁城深处,在这看似绝望的深渊里,他竟能如此之快地将讯息传递回来!这需要何等的心智!何等的胆魄!何等的…信任!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感,让张嫣几乎窒息。她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瞬间布满了冰寒刺骨的怒意,目光如刀般扫向跪地的宫女:
“废物!连个碗都端不稳!慈庆宫要你何用?!拖出去!重责三十杖!罚入辛者库,永不许再近本宫身侧!”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啊!”宫女的哭喊声凄厉绝望,被两名如狼似虎的太监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
“都滚出去!把这污秽之地清理干净!”张嫣的声音带着余怒未消的冰冷。
宫人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起身,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地上的狼藉,大气不敢出地迅速退出了寝殿。
殿门合拢。世界再次只剩下张嫣一人,和地上那粒不起眼的蜡丸。
她缓缓起身,走向那片狼藉。脚步沉稳,如同走向祭坛。她弯下腰,指尖触碰到那冰冷蜡丸的瞬间,昨夜那焚尽血泪字条时的决绝与誓言,再次轰然回荡在灵魂深处!
她紧紧攥住蜡丸!如同攥住了那个身处深渊、却依旧向她传递着希望与指令的少年帝王!
快步走回内室最深处的屏风之后。这里,是连最贴身的宫女也不允许轻易踏入的绝对私密空间。她背对着外面可能存在的任何窥探,用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指,用力抠开蜂蜡!
蜡丸裂开。
依旧是那张卷得极细的薄韧纸条。
她屏住呼吸,颤抖着展开。
纸条上,只有三个字。
字迹不再是昨夜的潦草颤抖,而是变得异常简洁、冷硬、如同淬火精钢锻打而成,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
**“备鸩酒。”**
每一个笔画,都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张嫣的眼底!也扎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备鸩酒!
鸩酒!剧毒!见血封喉!
不是为自戕!
是为…杀蛇!
是为…魏忠贤!
一股冰冷彻骨的杀意,混合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决绝,瞬间从张嫣的骨髓深处爆发出来!她死死攥着这张小小的纸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陛下!他在深渊绝境之中,递出的不是求援,不是安抚,而是一把淬毒的利刃!一个明确无误的、准备决战的信号!他在告诉她:时机将至!剧毒已备!只待…那斩蛇的雷霆一击!
昨夜“忍!固本!待朕杀蛇!”的血泪犹在眼前,今日这冰冷的“备鸩酒”三字,如同最残酷也最默契的回应!他从未放弃!他一直在黑暗中磨砺着獠牙!他需要她,成为那递出致命毒酒的手!
张嫣缓缓抬起头,眼中所有的柔弱、犹豫、恐惧都已被焚烧殆尽!只剩下一种如同万年玄冰般的、纯粹到极致的杀意和坚毅!那眼神,足以冻结一切生机!
她走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柜前。这是她嫁妆中的旧物,看似普通,内里却另有乾坤。她熟练地打开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暗格不大,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没有任何纹饰、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寒意的…瓷瓶。
瓶身上,用极细的朱砂,刻着一个古老的、扭曲的、如同毒蛇盘踞般的符文。
鸩羽之毒!
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这是张嫣家族秘传的护身之物,亦是同归于尽的最后手段!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用它来执行一位帝王的绝杀令!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世间最神圣也最邪恶的祭品般,捧起了那个冰冷的黑色瓷瓶。瓶身的寒意透过掌心,直刺灵魂。
她将那张写着“备鸩酒”的纸条,凑近了暗格旁一盏小小的长明灯。橘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上薄韧的纸张,瞬间将其吞噬、化为灰烬。如同昨夜焚毁那“杀蛇”的血泪。
淡淡的焦糊味在屏风后弥漫开来。
张嫣看着掌心那冰冷的黑色瓷瓶,感受着那足以弑杀世间最强大毒蛇的恐怖力量。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其重新放回暗格深处,如同藏起一柄等待出鞘饮血的绝世凶器。
做完这一切,她挺直了脊背。脸上再无一丝波澜,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她走出屏风,重新坐回梳妆台前。铜镜里,映照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眼底深处,是冻结一切的寒冰,和…冰层之下,那为帝王递出毒酒而沸腾燃烧的、无声的烈焰。
她拿起梳子,开始梳理自己乌黑的长发。动作一丝不苟,沉稳有力。
如同一位即将走上祭坛的祭司。
在准备着…那场以江山为祭坛、以巨蛇为牺牲的…血色仪式。
只待惊蛰雷动。
只待…鸩酒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