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衙署前的大唐军旗猎猎作响,旗杆上凝结的血痂在寒风中泛着暗红。张议潮将染血的环首刀收入鞘中,甲胄缝隙间渗出的血珠顺着裲裆铠的鳞片滑落,在青砖上洇出点点痕迹。自衙署易帜后,归义军将士们清理战场的声响此起彼伏,却被亲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张公!吐蕃降将达玛在辕门外跪了整整半宿,声称有绝密军情要面陈!”
张议潮眉峰微蹙,昨夜火牛阵大破北门时,正是这个达玛挥舞着铁链,将三名归义军士兵扫落城头。如今却顶着寒霜长跪不起?他推开衙署朱漆门,晨光斜照在青石板上,映出达玛狼狈的身影。这位吐蕃战将的皮甲多处开裂,脖颈间的铁链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声响,青铜护腕上还沾着归义军士兵的血渍。“将军明鉴!”达玛膝行两步,藏袍下摆扫过凝结的血冰,“末将早已受够赞普暴政,愿率麾下八百部众归顺大唐!”他抬头时,蓬乱的发间隐约露出半片汉式绢帕,绣着的并蒂莲图案虽已褪色,却仍透着几分精致——那与于阗公主拼死守护的经卷纹样如出一辙。
张议潮驻足凝视,靴底碾碎一块带血的冰晶。身旁张淮深握紧马槊,锁子甲摩擦声中满是戒备;季钟老卒拄着残缺的长矛,独眼中闪过二十年前吐蕃屠城时的血色记忆。达玛却突然扯开藏袍,露出胸口狰狞的刺青——“归唐”二字歪歪扭扭,墨色深浅不一,像是用钝刀反复刻就,边缘还泛着新鲜的红肿。“二十年前沙州沦陷,我母亲为保护《唐律疏议》残卷,被吐蕃监工当街砍杀……”他声音哽咽,铁链紧紧绞住手腕,在皮肤上勒出深痕,“她临终前用血在我背上写下这两个字,要我记住,我们是汉人的血脉!”
这番话让在场众人皆是一震,张议潮的指尖按在刀柄上,却见达玛怀中滑落半幅吐蕃文牒,边缘被火牛阵的烈焰燎得焦黑,朱砂印记与衙署案头他写下的文书残纹竟能完美拼合。文牒上“沙州归化令”的字迹残缺不全,露出的“唐”字在晨光中猩红如血。“这些年我假意效命吐蕃,就是为了今日!”达玛突然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截唐军制式箭头,箭杆刻着“陇右”字样,“昨夜我冒死截取吐蕃密信,他们要联合回鹘残部,三日后突袭瓜州!”
“带他去见王峰。”张议潮转身时,甲胄上的银蝶蹀躞带撞出清脆声响。此刻王峰正在衙署后巷锻造箭矢,断臂缠着的牛皮护腕渗出暗红血迹。见到达玛颈侧的刀疤,他握着铁锤的手剧烈颤抖——这道疤痕的形状、位置,与父亲临终前描述的“沙州绣娘遇害经过”分毫不差。“我娘绣的并蒂莲……”达玛掏出绢帕,边角焦黑卷曲,却仍能辨出细腻的唐式针法,“她说这帕子要交给归义军的‘铁胆人’,王铁匠……可是你阿耶?”
铁锤重重砸在铁砧上,火星四溅。王峰想起父亲咽气前,死死攥着半块鲛鱼皮刀柄,断断续续说着“沙州还有个绣娘遗孤”。此刻绢帕上的血渍,与刀柄残片的纹路,仿佛在编织一张跨越二十年的密网。然而就在众人动容之际,赵凛突然从阴影中闪身而出,夜行衣上沾着新鲜的城砖碎屑:“张公!方才发现达玛的亲兵向吐蕃残营传递信号,用的虽是旧密码,但……”他展开一张揉皱的羊皮纸,上面用木炭画着瓜州城防图,几个关键位置被标上了红点。
夜色渐浓,张议潮在衙署密室召见达玛。案上并排放着《唐律疏议》与吐蕃《十善律》,跳动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忽大忽小,恍若鬼魅。“你既愿归降,可知吐蕃残部粮草藏于何处?”张议潮的指节叩击着案上文牒,朱砂印记在火光中如同一滴凝固的血。达玛垂首答道:“回将军,粮草藏在城西废驿,那正是当年裴行俭将军屯兵之地……只是那里机关重重,末将愿为先锋,引军破敌!”他猛地抬头,眼中含泪,“那里还埋着我娘的尸骨,吐蕃人说要用她的魂镇住河西的龙脉,末将恳请将军,救出母亲遗骨!”
密室的木门突然被撞开,张淮鼎浑身浴血冲了进来,甲胄上插着的吐蕃箭镞还在不断滴血:“阿耶!吐蕃残军突袭我军侧翼,他们……他们早就知道我们的部署!”达玛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藏袍下的手悄然握住短刀。然而就在众人惊愕之际,他突然将短刀狠狠插入地砖,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将军!这必是吐蕃奸计!末将愿以性命为质,引敌军入废驿埋伏圈!我娘说过,河西的土,要用吐蕃人的血来洗!”他脖颈处的“归唐”刺青因激动涨成紫红色,仿佛要破皮而出。
张议潮凝视着达玛扭曲的面容,缓缓抽出环首刀,刀刃出鞘三寸,寒光映出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备马。”他望向窗外,废驿方向的烽燧已然燃起狼烟,与二十年前沙州沦陷时的火光并无二致。王峰抱着修好的攻城弩匆匆赶来,在辕门撞见达玛翻身上马。那方绣着并蒂莲的绢帕被系在弩机上,在夜风中猎猎飘动——像是对河西亡魂的无声祭奠,又像是某个精心设计的致命陷阱。
归义军的马蹄声震动着瓜州大地,达玛一马当先,铁链在夜色中泛着幽光。当队伍接近废驿时,他突然勒住缰绳,指着断墙后的阴影大喊:“将军!粮草就在那里!”话音未落,四周突然响起密集的弓弦声。张议潮瞳孔骤缩,只见达玛猛地扯开藏袍,里面竟穿着崭新的吐蕃战甲,胸口的“归唐”刺青不知何时已被涂成了藏文咒符。“汉人蠢货!”达玛高举铁链狂笑,“你们以为凭几句谎话就能让我背叛赞普?这废驿下埋的不是粮草,是三千斤火油!”
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达玛扭曲的笑脸。他脖颈间的绢帕在烈焰中化为灰烬,而张议潮的环首刀,正迎着飞溅的火星,劈向这个用谎言编织陷阱的降将。废驿四周,吐蕃伏兵的呐喊声与归义军的怒吼交织在一起,河西的夜色,再次被战火染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