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城外的秋风裹着细沙,如吐蕃铁骑的嘶吼,将祭天坛前的旌旗扯得猎猎作响。大中二年的日光斜斜铺下,照在张议潮头戴的鹖冠上,金丝缠绕的冠羽随他登坛的步伐轻颤,每一步都似踏在河西百姓二十载苦难的脊梁上。坛侧供着整猪、全羊,油脂在火上滋滋冒响,香烟袅袅间,他身披裲裆铠,腰间吐蕃式镂孔银蹀躞带与唐式环首刀相碰,发出细碎却坚定的声响,像在叩问昊天,何时能还河西朗朗乾坤。
“阿叔,时辰到了。”张淮深捧着《大唐开元礼》站在坛下,缺胯衫被风灌得鼓起,边角还沾着昨日筹备祭典的草屑。他望着叔父登上祭天坛,二十载隐忍终成今日举义之势,昨日张议谭从陇右带回的三百死士已在帐外待命,各州义军分分举火烧粮,尔后携其义士奔赴至了沙洲城,河西十一州四郡之士,悉数而至,铁甲连环,靴底嵌沙,义军的甲胄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像一片凝固的铁海,将沙州城外的荒漠映得森然。
张议潮立于坛上,鹖冠上的金羽映着日光,裲裆铠的鳞片随呼吸微微起伏,甲胄下的脊背挺得笔直,似要撑起河西坍塌的天。他抬手行插手礼,广袖拂过坛前尘土,扬起细碎的沙——这是大唐仪礼,亦是向河西各族的无声召唤。“河西本太宗旌节所至!”张议潮的声音撞向苍穹,惊得沙州城外的孤雁扑棱棱展翅,“今吐蕃失德,毁我衣冠、焚我典籍,牛羊啃食经卷,马蹄践踏礼器!”他猛地抽出环首刀,刀光映着正午骄阳,“吾等当举义旗,复大唐山河,续汉文化脉!诸君可愿随我?”坛下霎时静得能听见甲胄碰撞声。王峰攥紧鲛皮刀鞘,刀疤脸憋得紫红——他想起沙州佛寺被焚时,老和尚将《金刚经》拓本塞进他怀里,自己却被吐蕃兵拖去填了马槽;季钟老卒的断刀在沙地上划出深痕,二十年前戍边营被屠的惨状在眼前乱转,断刀豁口卡着的吐蕃兵甲片,还沾着弟兄们的血;张议谭按住腰间断剑,锁子甲下的旧伤突突作痛,陇右百姓被吐蕃征粮时的哭号,似又在耳畔响起。
“愿随张公!”王峰第一个嘶吼出声,鲛皮刀重重磕在甲胄上,震得他刀疤脸发麻。二十沙州弟兄跟着跪地,鲛皮刀鞘杵地声如擂鼓,甲胄上的血痂簌簌掉落,那是昨夜演练的痕迹,也是沙州人的血性证明。
季钟老卒拄着断刀,膝盖重重砸在沙地上,激起的尘土扑上他的甲叶:“某等老卒,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愿为张公前驱,纵马提刀,杀尽吐蕃贼!”三十伊州老卒断刀齐举,豁口刀锋映着日光,像一道道未愈的伤疤,诉说往昔苦难,又预兆今朝的杀伐。
张议谭率陇右死士单膝跪地,断剑戳地声闷响:“陇右义士,愿以血盟!”三百死士锁子甲铿锵,他们中有汉家子、吐蕃降卒、回鹘骑手,却因“归唐”二字聚在坛前,断剑与蹀躞带相击,撞出融合的旋律。
张议潮望着坛下将士,喉间发紧。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咳血说“河西不能丢”,想起兄长张议谭单骑出沙州时,背影被陇右的风沙啃得斑驳。此刻坛前将士的血誓,像一把把火,将二十载隐忍烧成灰烬,燃起复唐的熊熊烈焰。
“善焉呼!今某张议潮以‘归义’二字号吾军之名,归者,归大唐河山;义者,复河西大义!”刀横向真玉般的酒,刀刃划破酒坛,琥珀色酒液渗入沙州的土,像是二十年来流不尽的血,渗进每一寸被吐蕃践踏的土地。
坛下,王峰领着沙州弟兄甲胄鲜明,鲛皮刀鞘贴紧腿侧,甲胄上的血痂被晨光晒得发黑,那是昨夜演练留下的印记;季钟老卒拄着断刀,甲叶上的兽纹被日光晒得发白,刀豁口的锈迹里还嵌着吐蕃兵的血;张议谭站在陇右死士队列前,腰间断剑与蹀躞带相击,发出与张议潮环首刀相似的节奏——这是兄弟间无需言明的呼应,是河西血脉里的共振,二十载分离,今朝终能同祭昊天,共举义旗。
“起纛!”张议潮一声令下,四名壮汉抬出归义军纛旗。旗面以吐蕃军旗的赭色帛为底,染着沙州的黄土、瓜州的血、伊州的沙,“归义”二字用季钟的断刀刻就,每一笔都带着豁口,刀锋痕迹深如河西人的执念。纛旗猎猎展开,被秋风卷向天际,似要刺破吐蕃笼罩的阴霾,让大唐的天光,重新照在河西的土地上。
张议谭望着纛旗,腰间断剑轻颤,锁子甲下的旧伤被晨风撩得发痛。去年在陇右,他为护这面纛旗的图样,被吐蕃骑兵追杀三日三夜,战马倒在戈壁滩上,他就徒步爬行,用牙咬着图样卷轴,如今亲眼见它立起,那半卷浸血的图样,仿佛还在眼前晃动。“九郎,这纛旗......”他望向坛上的张议潮,二十年前那个在兄长身后的瘦削少年,已在沙州的风沙里磨砺成了能擎起河西的柱石,鹖冠上的金羽,比当年父亲的节度使旌旗还要耀眼。
祭天仪式进行到“燔柴”环节,张议潮将写有吐蕃暴行的帛书投入柴堆。火焰腾起时,映红了他的鹖冠与裲裆铠,混搭的装束在火光中格外醒目——吐蕃式蹀躞带系着唐刀,汉家鹖冠配着胡服铠甲,这是融合与决心的象征,更是向河西各族宣告:举义不是排外,是要汇各族之力,复大唐河山。火焰舔舐着帛书,“吐蕃屠吾村,焚吾寺”的字迹化作灰烬,却在每一个归义军将士的心里,烧成了不灭的火种。
王峰盯着张议潮的装束,刀疤脸皱成一团,鲛皮刀在鞘里不安分地跳动:“张公这穿戴,吐蕃降卒见了,该咋想?会不会觉得咱......”他挠了挠刀疤,声音渐弱。季钟老卒拄着断刀咳嗽两声,甲叶上的灰尘簌簌而落:“小子,吐蕃人毁我衣冠时,可没分汉胡,不管你穿啥,都要砍你的头!”坛下将士低声议论,目光却都在火光中挺直了脊梁,仿佛被这独特装束注入了勇气,甲胄碰撞声,成了最坚定的回应。
张议潮完成祭天礼,走下祭坛时,靴底沾满祭天的香灰,每一步都带着沉甸甸的责任。他望向西北方向吐蕃驻军的营地,日光将沙州城的影子拉得很长,纛旗在影子顶端猎猎作响,像是在向吐蕃宣战。“今夜子时,归义军开拔,首取瓜州。”他的声音混在秋风里,传入每一个将士耳中,像一粒火种,要在河西大地燃起燎原之势,“瓜州是吐蕃补给要地,今粮仓已焚,亟待破城掠墙,河西战局可开!”
张议谭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锁子甲的凉意透过裲裆铠传来,带着陇右的风沙与血:“陇右死士已备妥,今夜随你奇袭瓜州夺城。这些弟兄,都是当年陇右节度使旧部,为了归唐,藏在吐蕃腹地二十年,连口音都改了。”他掀开死士的披风,露出内衬的“唐”字刺青,在日光下泛着青色的光,“九郎,河西不是一座孤城,陇右、河西,本就是大唐的血肉。”
张议潮点头,目光扫过坛下待命的归义军,二十载隐忍终成今日举义之师,祭天立纛的庄重,为沙州举义拉开了恢弘帷幕。他望向沙州城,百姓们扶老携幼,在城墙上望着祭天坛,眼中燃着希望的光,那光,比祭天的火焰还要炽热。而真正的厮杀,才刚刚开始,归义军的马蹄,即将踏碎吐蕃的阴霾,在河西大地,踏出一条归唐的血路……
沙州点将台的辰时,日光斜照在张议潮的鹖冠上,金丝缠绕的冠羽随晨风轻颤,每一丝金羽都像是从大唐的光辉里抽出来的,要为归义军指引方向。他身披裲裆铠,铠甲鳞片在阳光下闪烁如星,随着晨风拂过,鳞片相击,发出细密的声响,似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击鼓。腰间吐蕃式镂孔银蹀躞带与唐式环首刀相碰,“锵锵”脆响,在点将台上下回荡,这独特的韵律,是举义包容与坚定的无声宣言。
“阿叔,三军已列阵。”张淮深捧着令旗站在台下,缺胯衫被甲胄反光映得发亮,额角还挂着昨夜筹备的汗珠。他望着叔父横刀立于点将台。
张议潮的目光扫过三军,像是要把每一个将士的面容刻进心里:王峰的沙州弟兄鲛皮刀出鞘,寒光映着甲胄凝血,那血里有沙州百姓的期盼;季钟的伊州老卒断刀拄地,刀豁口藏着二十年的恨,恨里是河西大地的伤痕;张议谭的陇右死士锁子甲整齐,断剑在蹀躞带下微微颤动,颤动中是陇右义士的坚守;其余诸州义士也竞相摩拳擦掌。
“河西诸军!”他的声音沉如沙州磐石,穿透晨风,“吐蕃占我河山,毁我衣冠,可吾等身披胡甲、头戴汉冠,仍能聚于此——举义,容各族之力,复大唐之土!今日披甲,不为争雄,只为还河西一个朗朗乾坤!一战不退!”
张议谭望着弟弟,锁子甲下的旧伤被晨风撩得发痛,却笑得开怀。昨夜祭天立纛,他见张议潮将吐蕃蹀躞带系在唐刀外,就明白这是向各族将士敞开怀抱:“九郎,陇右死士听令,愿为前锋!”他抽出断剑,剑穗上的半块玉佩与张议潮怀中的相呼应,寒光闪过,二十载分离的沧桑与今朝并肩的炽热,都在剑刃上流淌。陇右死士与河西的义军齐声高呼“一战不退!”,锁子甲碰撞声如暴雨倾盆,他们的口音混杂着陇右、河西的腔调,却仿若都黏着为同一个字:“唐!”
天还未昏,佛寺的鼓声就撞进归义军大营。张议潮握着半卷《讨吐蕃檄文》残本,烛火在帐内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布上,与变文里“吐蕃虐,河西哭”的字迹重叠。案头摆着季钟的断刀、王峰的鲛皮刀鞘,还有张议谭从陇右带回的《陇右疾苦录》,墨香混着血腥气,在帐中织成网,网住二十载苦难与今朝举义的炽热。
“阿叔,苏娘子说,沙州百姓想听新变文。”张淮深掀帘而入,缺胯衫沾着校场草屑,怀中抱着新抄录的变文卷,“商队过戈壁时,老人们围着火堆唱旧变文,哭到天亮。”少年将卷册轻放在案,烛火舔过“吐蕃掠我牛羊”的字样,像在舔舐河西百姓的伤口。
张议潮指尖抚过变文残页,墨痕里似有沙州百姓的泪痕。他抽出环首刀,在帐中沙盘上刻下“河西”二字,刀痕深如变文里的血债:“变文记民苦,当改成起义宣言。让百姓知道,归义军举义,是为解河西之苦,复大唐之荣。”
立旗未了,沙州佛寺偏殿,青灯古佛垂目。张议潮就着佛灯改变文,案头摆着诸州义士名册,季钟老卒的断刀压着《陇右疾苦录》,佛香袅袅,混着墨香,缠成解不开的结。他蘸墨提笔,“张公起,举义旗”,笔锋一转,添上“驱吐蕃,复大唐,还我衣冠,续我文脉”,写到“百姓苦,将士赴,血洒沙州路”时,笔锋如刀,划破帛绢——二十载隐忍的恨与举义的担当,都凝在这新变文里。
寅时,《张议潮变文》初成,张议潮唤来苏锦娘,将帛书郑重交她:“分作百份,让沙州伶人传唱。日间教将士,夜里教百姓,要让变文如战鼓,振奋军心民心。”苏锦娘接过变文,帛书墨字还带着张议潮的体温,她眼角微湿,轻声应道:“张公放心,伶人们今夜便排演,定让变文传遍沙州每一条街巷。”
卯时,沙州校场,归义军列阵。晨雾未散,纛旗猎猎,王峰领着沙州弟兄甲胄鲜明,季钟率伊州老卒断刀如林,张议谭带陇右死士精骑待命。张议潮登将台,手中捧新变文,声音沉如沙州磐石:“河西诸公!吐蕃虐,河西哭,今日变文新唱——‘河西起,举义旗,驱吐蕃,复大唐’!这是百姓的呼声,也是吾等的使命!”
台下义士齐声应和,王峰抱着鲛皮刀鞘,声如洪钟:“张公!沙州弟兄愿随变文征战,变文唱到哪,咱的刀就砍到哪!”二十弟兄鲛皮刀出鞘,寒光映得校场发白,惊得北漠孤雁扑棱棱往南飞,翅膀带起的风,似也在呼应这铁血誓言。
季钟老卒拄着断刀上前,浑浊的眼睛燃着战意:“张公!伊州老卒听过旧变文,今日新唱,更让某等想起被吐蕃屠村的乡亲!愿为变文前驱,纵马提刀,杀尽吐蕃贼!”三十老卒断刀齐举,刀豁口映着晨光,似一道道未愈的疤,诉说往昔苦难,又预兆今朝的杀伐。
张议谭率陇右死士单膝跪地,断剑戳地声闷响:“陇右义士,愿护变文传河西!商队走到哪,咱的精骑护到哪,定叫吐蕃奸细不敢动变文分毫!”言罢,十数州义士齐声应和,声浪掀翻将台旗,漫过沙州城垣,惊得城墙上残雪簌簌而落——变文传布,河西震动,这声浪,便是河西百姓心底的呼声。
辰时,沙州伶人出发。他们背着琵琶、羯鼓,沿着沙州街巷,往军营、市集、佛寺去。过校场时,王峰领着沙州弟兄围拢上来,鲛皮刀鞘拍得震天响,跟着伶人学唱新变文:“吐蕃虐,河西哭,归义军起,举义旗……”粗犷的嗓音混着胡琴,在军营里撞出回响,甲胄碰撞声成了变文的节拍。
穿城镇集市时,百姓争相传唱,瓜州老秀才捧着变文卷,手抖得厉害,浑浊的泪砸在帛书上:“二十年了,终于有人为河西写新变文……归义军,是咱河西人的指望!”孩童们追着伶人跑,用稚嫩的声音唱“驱吐蕃,复大唐”,街巷里的炊烟,都似染上了变文的激昂。
至佛寺,季钟老卒带着伊州老卒围坐佛殿,断刀戳地当节拍,跟着伶人唱:“血洒沙州路,续我唐脉长……”老和尚敲着木鱼伴唱,佛音与变文交融,在殿内绕梁,佛香袅袅中,河西百姓的苦难与希望,都化作了这一曲曲唱词。
未时,沙州东城,张议潮望着伶人远去的尘烟,知道变文已在河西种下火种。他转身望向校场,归义军正演练弩阵,季钟老卒教新兵用断刀使力,王峰弟兄打磨鲛皮刀,寒光闪烁间,似已看见来日战场杀敌的模样——河西的火,烧起来了,烧得热烈,烧得滚烫,这把火,是变文点燃的民心,是举义最坚实的后盾。
张议潮接过帛书,墨字带着诸州的温度,或潦草、或工整,却都写满了投军的恳切。他望向西方,吐蕃驻军的营地在沙暴里若隐若现,归义军的弩机已上弦。
暮色爬上沙州,子时。张议潮按刀而立,环首刀与蹀躞带相击,“锵”地一声脆响,像是斩断了二十年的阴霾:“子时已到,兄长与某率陇右死士为左翼,迂回包抄瓜州东门;王峰领沙州弩机队为右翼,以强弩压制吐蕃守军;季钟老卒断后,防备吐蕃援军,其余诸位随一任攻城——首战瓜州,夺吐蕃城,复失地!”令旗挥下时,鹖冠上的金羽纷飞,似要为归义军引路,带他们冲向胜利。
“出发!”张议潮的令旗挥向西北,归义军的马蹄声震碎晨光,扬起的沙尘在日光下成了金色的幕布。王峰领着沙州弟兄率先开拔,鲛皮刀在阳光下划出冷光,刀疤脸映着晨光,像是要把吐蕃的阴霾都砍碎;张议谭率陇右死士紧随其后,断剑在蹀躞带下轻颤,锁子甲的撞击声,是陇右二十年坚守的回响;季钟老卒拄着断刀殿后,甲叶兽纹被日光晒得发烫,每一步都带着伊州老卒的血性,诸州义士的气势汹涌——随着归义军的步伐,踏向瓜州的战场。而吐蕃驻军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一支融各族之力、怀复唐之心的钢铁之师,是河西大地觉醒的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