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二年(848年)深秋,沙州城的夯土城墙在暮色里泛着青灰。张议潮立于宅邸正堂,案头摆着父亲张谦逸的丧仪祭器,香灰落定,他却无心凭吊。自弱冠之年觉察吐蕃对沙州的文化绞杀,暗中联络义士、藏典籍、通消息,二十载春秋倏忽而过,如今他年届四十九,吐蕃内乱的消息终于传来——赞普朗达玛遇刺,权臣争权,西域驻军东调平乱,沙州防务空虚,这是谋划半生的契机,也是再难等待的节点。
兄长张议谭上月已乔装出关,往陇右诸州联络旧部与豪侠,只待沙州举旗呼应。案上铁匣内,王铁匠临终前托人送来的“鲛皮刀”泛着冷光,刀柄缠着唐草纹鲛鱼皮,是王勇耗费半月,按《唐六典》图谱打造的最后一批利刃。王勇因吐蕃强征铁器,被监工生生鞭挞至伤重而亡,其子王峰咬着牙接过铁匠铺的铁锤,昨夜夤夜叩门,将三十七柄长刀、五十二把短刃藏进了张宅地窖。
“张公!”急促的叩门声撞碎静谧,王峰身着带补丁的短打,裤脚还沾着沙州北漠的砾石,“吐蕃驻军换防!西城原本的三百兵,调去东城守粮库,新来的两百人,是从鄯善调来的疲卒,马瘦甲残,今夜戌时换岗!”少年眼眶还肿着,声音却硬得像淬火的铁,“这是阿耶临终前说的,举义要先断粮草,西城换防空档……是机会!”
张议潮起身时,腰间横刀的鞓带轻响。他望向窗外沙州城垣,吐蕃守军的赭色旗帜蔫蔫垂着,可那些被压迫者藏在暗处的目光,正随着王峰的话语,燃起星火。二十载隐忍,从藏典籍护文脉,到联回鹘、通粟特,无数碎片在此刻汇聚成河,要冲垮吐蕃统治的堤坝。
“王峰,你可知这二十载,沙州人等的是什么?”张议潮指尖抚过案上“鲛皮刀”,凉得沁骨,却烫得他眼眶发热,“是等吐蕃内乱的破绽,是等河西义士齐聚的时日,更是等沙州百姓不再把唐装藏进灶膛,不再把汉话咽回肚里的那天。”他抽出长刀,刀身映出自己鬓角微霜,“你阿耶走得壮烈,这些刀刃,淬着沙州人的恨,也该让吐蕃贼尝尝滋味了。”
王峰单膝跪地,烧伤的手背贴在满是铁屑的裤腿上:“张公!阿耶临终说,铁匠铺里的汉子,把复国的气都打进了刀刃里!如今吐蕃内乱,是老天爷把机会砸在咱头上,再不动,对不住沙州地下埋的骨头!”少年脖颈青筋暴起,烧伤的脸因激动愈发狰狞,“您看这刀,每道锻纹都是沙州人的血!今夜换防,某愿领二十个兄弟,摸进西城粮仓,烧了吐蕃的粮草!”
张议潮按住他肩膀,将刀插入鞘中,鲛鱼皮刀柄与鞘口相碰,发出闷响,似命运叩击。他想起前日苏锦娘传来的密报,回鹘与吐蕃叛军在河西东段交火,粟特商队断了吐蕃驻军的粮道;又想起兄长来信,陇右义士已在祁连山北麓集结,只待沙州举旗。这盘二十年的棋,终到落子时刻。
“按《唐六典》规制,你带可靠兄弟,子时三刻从西城暗渠入城。”张议潮取过半幅舆图,在烛火上烘得微卷,“这是粮仓布防图,西北角是吐蕃屯粮的地窨子,东南角的马厩藏着引火的草料。你带刀队先烧马厩,乱其军心,再断粮道。”他从袖中掏出半块虎符残片,“拿着这个,若遇吐蕃兵盘查,说是于阗商队的护院——这是王勇生前藏下的,能唬住些人。”
王峰双手接过舆图与虎符,指节因用力发白。他退后两步,朝张议潮重重叩首,额角磕在青砖上,溅起细碎的灰:“张公放心!某这双手,打铁是把好手,杀人,也不会让吐蕃贼好受!阿耶没能看到举义,某定让这些刀刃,砍碎吐蕃的狗胆!”说罢,转身大步流星离开,粗布衣裳带起的风,卷得烛火乱晃,却晃不散正堂里愈发浓稠的杀意。
待王峰身影消失,张议潮独坐案前,摩挲着父亲遗留的《河西节度使府文书》。泛黄纸页上,裴度大人的朱批仍清晰:“河西乃大唐西陲,文脉虽断,人心未亡。”二十年前,父亲临终攥着他的手,咳血说“莫让沙州成异域”;十年前,与管·法成法师夜抄佛经,烛泪滴落手背的灼痛;还有赵元德藏在藏袍下的颜帖、苏锦娘货箱夹层的密信……无数往事在此刻凝成利刃,要劈开吐蕃统治的长夜。
亥时,苏锦娘的马车悄然停在张宅后门。这位女商人卸去往日艳色,素衣简行,货箱夹层藏着回鹘可汗的密信:“吐蕃内乱,回鹘愿借兵三千,助张公复河西。”她眼波流转,却掩不住眼底的肃杀,“粟特商队已截断吐蕃从鄯善运来的粮草,今夜西城换防,正是动手良机。”
张议潮展开密信,回鹘文的狼毫字迹力透纸背。他望向苏锦娘:“锦娘,你周旋于各城,传递消息,这二十载,沙州百姓能在吐蕃眼皮底下藏典籍、通声气,你功不可没。”
苏锦娘轻笑,笑声却带着刀光:“张公说笑,妾不过是个爱钱的商人。可沙州的铜钱,该让唐人赚;沙州的土地,该让唐旗飘。吐蕃人断我商路、抢我货财时,可没把妾当女人。如今举义,妾的马车、货箱,便是沙州的战马、刀枪。”她取出腰间短匕,刀柄缠着与“鲛皮刀”同款的鲛鱼皮,“王铁匠临终前打的,说让妾也沾沾沙州汉子的血气。”
张议潮看着短匕,想起王勇烧伤的脸,想起沙州城无数隐忍的百姓,缓缓点头:“子时一刻,你率商队从南城佯攻,吸引吐蕃守军注意力。西城由王峰烧粮仓,东城……”他指向舆图上的粮库,“待吐蕃军乱,便夺了他们的命脉。”
苏锦娘收匕入鞘,素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张公放心,妾的商队,连骆驼都认得吐蕃人的粮草库。今夜,定让吐蕃贼顾头不顾腚。”说罢,悄然离去,裙裾带起的风,卷走案上几缕香灰,却带不走正堂里愈发凝重的战意。
子时将至,张议潮立于角楼,望着沙州城四门。西城方向,王峰的刀队已潜入暗渠;南城处,苏锦娘的商队开始挪动;东城的吐蕃粮库,灯火依旧昏黄。二十载谋划,今朝成局,他知道,这一夜的血火,不过是河西复国的序章,真正的征程,才刚刚启幕。
“阿叔,阿耶从陇右送来密信!”年近二八的侄儿张淮深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少年身着缺胯衫,手中信笺还带着远行的温度,“陇右义士已过乌鞘岭,三日后抵达沙州!”
张议潮接过信笺,火漆封印上的焦痕,映着角楼外的夜色。他望向远方,沙州的夜深沉如墨,可在这墨色里,无数把刀刃正出鞘,无数个二十年的隐忍,正化作破晓前的雷霆。而此刻,西城方向已燃起烽火——王峰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