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夜,从未如此漫长且沉重。
嘉定伯府,听雨轩内。
朱厉坐在冰冷的锦凳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留下几道浅浅的印痕。
王承恩带回的“圣谕”——“静养”、“不得踏出一步”——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锁死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崇祯的猜忌,终究还是压过了那点残存的父子情分。
皇帝怕了,怕的不是李自成,而是他这位一夜之间手段狠厉、收拢了京营军心的太子。
“殿下...”王承恩的声音压得极低,胖脸上带着一丝凝重。
“陛下...雷霆震怒。
朝中百官联名弹劾您僭越擅权、威逼国丈、收买军心、图谋不轨的奏章,雪片似的飞进了乾清宫。
骆养性的人,已经悄悄围住了伯府外围,名义上是‘护卫’,实则是监视。您...出不去了。”
朱厉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没有丝毫意外。
他太了解崇祯了,或者说,太了解历史上那个在绝望与猜忌中走向煤山的帝王。
他这便宜老爹,从来都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任何一丝威胁皇权的可能,尤其是来自储君的威胁。
自己这番“搅动风云”,在崇祯眼中,恐怕比城外的李闯更让他心惊肉跳。
“知道了。”朱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被软禁的不是他。
“王大伴,辛苦你了。你命人复命,就说‘儿臣惶恐,定当闭门思过,静待父皇发落’。”
“殿下!”王承恩有些急,“那京营那块...您不去看看?”
“银子已经发了,话也喊出去了。”朱厉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李国桢只要不是蠢到无可救药,就该知道,城破了,他第一个死!
银子是周奎献的,口号是孤喊的,但这守城的责任和希望,已经种在了京营兵卒心里。
他们现在是为自己活命而战!孤去不去京营,差别不大。”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低沉下去:
“现在,孤最大的作用,就是坐在这里,做一个‘靶子’。
让魏藻德他们以为孤被按住了,让父皇...稍稍安心。”
这是朱厉的妥协,也是隐忍的蛰伏。
王承恩默然,他明白了太子的处境和策略。
太子在用自身的“被困”换取魏藻德一党可能的麻痹大意,绝境中,太子在搏一条生路。
“那...殿下您还有何吩咐?老奴拼死也会...”王承恩沉默片刻后,开口询问道。
“静观其变吧,李自成也该到了,看看今天晚上,这京城的夜,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朱厉说完,目光缓缓看向窗外,仿佛要将京城的一切尽收眼底。
“魏藻德...你们,也该动了吧?”朱厉轻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冰冷。“孤等着呢。”
……
城西,魏府。
魏藻德的书房内,此刻正站着一名身着黑衣的男子,声音尖细。
“禀阁老,太子此刻已经被软禁在嘉定博府中。
曹公公托我给您递个话,问您,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闻言,魏藻德一惊,警惕站起,行至门前,将书房门关好。
随后,他压低声音,对着那人问道:
“曹公公那边安排如何了?是否按照闯王所说,已经安排好了那三门守卫?”
“回阁老,其余两个门已经安排妥当,只是广宁门...”
“广宁门怎么了?!”魏藻德语气不耐烦问道。
“广宁门…广宁门此刻由李总督亲自坐镇...恐不好安排...”
魏藻德闻言,瞳孔骤然收缩,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黑衣人脸上,声音压得极低:
“广宁门?!李国桢?!曹化淳是干什么吃的!早干什么去了?!为何不早作安排!
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届时由他亲自打开广宁门吗!
闯王在回信中特意指出,他亲率大军要从正广宁入城!!”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这个消息打乱了他精心策划的节奏。
黑衣人被魏藻德反应惊到,头垂得更低,语速飞快地辩解:
“阁老息怒!曹公公本已安排妥当,原定守将是咱们的人!
可今日午后,李国桢那厮突然亲临广宁门,言称‘饷银既至,总督当亲守国门’,名正言顺!
咱们的人…被挤到副职去了!曹公公的人试图接近,都被李国桢的亲兵挡了回来!
那厮…那厮像条疯狗,眼睛都是红的!”
“又是太子...还总督亲守国门?!”魏藻德咬牙切齿,语气有些冰冷。
李国桢这条原本可能摇摆的看门狗,竟真被那黄口小儿用银子给暂时拴住了!拴在了最要命的正阳门上!
“废物!都是废物!”魏藻德低吼,在书房里焦躁地踱了两步。
随即又猛地停住,盯着黑衣人,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曹化淳怎么说?就干看着?”
黑衣人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曹公公说…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闯王大军明天晚上即到城下,不容再拖!
西直门、德胜门,已在掌握,只待时辰!
至于广宁门…曹公公已命心腹死士埋伏埋伏在此,若李国桢执迷不悟……
届时…便趁乱强攻,制造混乱,里应外合!务必在闯王抵达时,让三门洞开!
只是…强攻恐难周全,动静太大,怕会惊动宫中…”
“惊动宫中?”魏藻德发出一声冷笑。
“崇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他那个‘图谋不轨’的好儿子!
骆养性的人都被他调去看住嘉定伯府了!
宫中空虚,曹化淳经营多年,难道还控不住一个吓破胆的皇帝?”
随即,他看向黑衣人,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行了,就这样吧,告诉曹化淳,就按他说的办!
西直、德胜,必须万无一失!至于广宁门…给我用尽一切手段,把门打开!
闯王的铁骑只要踏进来一步,这北京城,就改姓李了!”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补充道:
“还有,让曹化淳准备一下,宫里的一切事宜,按计划行事。
只要拖到闯王进京,我们就可以对太子动手了…
届时,老夫要用太子的脑袋,献给闯王做破城的第一份贺礼……”
黑衣人不再多言,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门外更深的黑暗中。
书房内,魏藻德独自站在摇曳的烛光里,枯瘦的身影被拉长,扭曲地印在挂满“忠君体国”字画的墙壁上。
窗外,北京城死寂的夜,正悄然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